太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在西边的葡萄林后,它残留的一点光,将西边天空的一角映成了红色,形成了一片绚丽的晚霞。晚霞映照着葡萄林,把翠绿的林子染成了深沉的墨绿;晚霞洒落在镇子上,将它镀上了一层淡红的光晕;晚霞笼罩着整个空间,仿佛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绚丽的霞衣。
路口四周的马车基本都已经满载了货物,一辆接着一辆很快就都消失在了葡萄林中,街道上冷清起来,只剩下玩耍的孩童。
竖爷和三恒沿着来时的路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在走到下一个路口时,他们看到镇子东头和镇子西头的葡萄林中陆陆续续地有人走了出来,那些人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拉着小车,有的空着手。在葡萄林中劳作的镇民们结束了他们一天的工作,开始返家了;直的大道和横的巷道中人渐渐多了起来。
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夜色主宰天地间时,三恒和竖爷回到了客栈中。
客栈堂屋正中的方桌上已经点上了一盏油灯。霍加正坐在方桌的最上方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外,当他看到竖爷和三恒两人进来的时候,赶紧起身招呼道:“两位军爷,晚饭准备好了,我马上给你们端上来。”
霍加说完,走到灶台边。他先取下挂在碗柜上的托盘,放在条案上;接着揭开灶台右侧大锅的锅盖,将三盘热菜端出码进托盘;又从碗柜里拿出两副碗筷,再掀开灶台左侧小锅,盛出两碗米饭摆好。
等霍加把饭菜摆在近灶的桌上,招呼二人落座时,竖爷忽然想起先前那个投宿的年轻人,问道:“不是还有个房客吗?咋不叫他一道吃?”
“你是说那个安息人啊!” 霍加朝客房门瞥了一眼,道,“我问过了,他自带干粮,不需要这里的饭。”
“夜里凉,吃口热乎的舒坦。” 竖爷想起先前的无端猜疑,心头泛起歉疚,“他住哪间?我去喊他。”
“就挨着河边,你们隔壁那间。”
“三恒,你先垫垫肚子,我去邀请那小伙子。”竖爷说着,抬脚往里间走去。
里间右侧的走廊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借着油灯的亮光,竖爷快速来到靠河边那条走廊的第二道门前,敲了敲门。门里随即传来了一句竖爷听不懂的话,竖爷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出声。随后,屋里又传出了一声 “谁” 的声音。
“小伙子,我是住在你隔壁的房客。晚饭的时间到了,我让店家做了晚饭,出来一起吃晚饭吧。” 竖爷站在门外大声说道。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谢谢!” 屋内传来了蹩脚的、礼貌的汉语。
竖爷继续邀请那年轻人出来一同用餐,对方再次礼貌拒绝。一连邀请几次皆被婉拒后,竖爷便不再坚持。他想,这年轻人或许是不爱交际,或许是为人比较谨慎,总之,他不想出来吃饭那就不勉强了。
“安息是西域的一个大国。它不受西域都护府管辖。他们的风俗语言跟我们完全不同。” 竖爷想起以前听师爷说过的西域各国的事,他在返回客栈外间的路上想道,“刚才那个年轻人说的应该就是安息话了,叽里呱啦的,完全听不懂。不过安息人竟然也会汉语,虽然说得不流利,但也很不错了。要我学他们那种叽里呱啦的话,恐怕永远也学不会。”
竖爷很快回到外间。
“竖爷,快来吃饭!”三恒早饿得紧,第二碗饭都扒了大半,腮帮鼓囊囊地招呼道。
西域的夜色来得早且迅速,竖爷和三恒吃完时,屋外已漆黑如墨。堂屋方桌上的油灯勉力驱散黑暗,昏黄光晕里,几人尚能看清彼此面容。
“来吃点葡萄啊,两位。” 霍加坐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与里间墙壁间的长凳上,几串葡萄搁在桌上,靠近他面前的一侧。
竖爷和三恒正要挪步到堂屋正中的桌子旁,门外夜幕里出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镇长!你怎么来了?” 霍加已起身,冲着门口来人惊讶问道。
“我来看下两位军爷。来自都护府的客人,少见啊!”进来的第一个人正是克木镇长,他看了一眼霍加,随即转头看向正走向霍加那边的竖爷和三恒。
“您好,镇长。” 竖爷也是挺讶异,他走到镇长的跟前,本来想抱拳,想了想还是鞠了个躬。跟在竖爷身后的三恒也学着竖爷的样子朝着镇长鞠了个躬。
后面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冲着竖爷和三恒微笑了下,便径直走到灶台旁的那张桌子边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两位喝酒吗?” 克木镇长瞟了一眼灶台旁的那张桌子,微笑着说道。
三恒闻言,迅速地摇了摇头。竖爷则想起了之前在镇上听任泉说的话:居河镇的葡萄酒是全西域最有名的,嘴中不禁涌满了口水。他咽了一口水,说道:“听说你们这里的葡萄酒好喝,我倒真是想尝尝。”
“霍加,拿最好的酒来,我请两位军爷喝。”克木镇长先是看着霍加,接着又冲着灶台边的年轻女孩说道:“丽娅,再炒两个菜,我请两位军爷喝酒,酒菜都算我的。”
“那不用了,镇长,哪能让您请客。” 竖爷推辞道。
“不用推辞!很久以前,我就想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机会当面对你们表示感谢,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克木镇长收敛了笑容,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光芒,那光芒在微弱的灯光下很不容易让人察觉,
“啊?”竖爷疑惑地看着须发花白的老镇长,心中莫名其妙。
“我们坐下边喝边聊。” 镇长看着张大嘴的竖爷,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在镇长和竖爷说话的时候,霍加已经将一大壶酒和四个小碗摆在了桌子上。当镇长提议竖爷和三恒去桌边坐下聊的时候,霍加随即拿起酒壶将四个小碗斟满酒。等镇长、竖爷和三恒三人坐定,霍加站起身将其中的三碗酒分别推到三人的跟前。此时,四人分坐方桌三侧。克木镇长在上侧,霍加靠着里间墙壁,竖爷和三恒在靠后门那侧,竖爷坐于靠近凳子上方一端,三恒在下方一端。
“来!我们先敬一下来自都护府的客人。”待大家就座完毕后,克木镇长举起酒碗看了一眼霍加,又看向竖爷和三恒的方向说道。
竖爷、三恒和霍加都跟着举起了酒碗,随后镇长和竖爷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三恒喝了一口,他感觉所谓的全西域最有名的葡萄酒也同其他的酒一样难喝,皱着眉勉强再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
“好酒!”竖爷一碗酒下肚后,咂巴着嘴说道。那酒带着葡萄的香味,入口时有点辣、有点酸、有点涩,入喉时,像米汤一样柔和、浓厚而又顺滑,下肚后,嘴中生出丝丝甜味,确实是他从未喝过的好酒。
“这是八年的陈酿,味道正好,再放久点,味道就会越来越淡了。”霍加说道,脸上现出自豪的神色。
“那这酒得很贵吧?少倒点啊。”竖爷看着正在向他的碗里倒酒的霍加,心疼地说道。
“不打紧,说好了,今天的酒我请,你尽管敞开肚皮喝。”镇长说着,突然想起还不知道您竖爷和三恒的名姓,紧接着说道,“对了,还不知道两位贵姓。”
“我叫吴义竖,他叫潘三恒。”竖爷自报了姓名,又指了指三恒说道。
“刚才您说要报答我们,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们两人没见过您老人家,甚至之前从没来过龟兹国,对您没有任何的恩惠,您用不着请我们喝酒。”竖爷怕白占别人便宜,接着挑明了话说道,“这酒是好酒,肯定不便宜,酒钱我自己付啊。”
“呵呵!没错,我没认错人。来!再喝碗酒!”镇长举起酒碗朝着竖爷晃了晃,接着说道:“喝完这碗酒,你听我说个故事。”
竖爷闻言举起了酒碗。霍加也举起了酒碗,他听到镇长的话,脸上现出了哀伤的表情,显然他知道镇长要讲的故事。三恒盯着镇长,露出了期待的表情,他不爱喝酒,却最爱听故事。
镇长、竖爷和霍加像渴了几天没有喝水一样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霍加再次将三人碗中的酒装满,接着,镇长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那时匈奴人控制着天山南北大多数西域国家。他们在焉耆国建立童仆都尉府,驻扎着数万如狼似虎的大军,他们强迫各国交出王子作为人质,他们在许多国家设置监国,他们把西域各国的王室都变成傀儡,任意驱使,他们把西域各国的百姓当作奴隶,随意压榨,他们横征暴敛,索求无度,让大多数西域人民常年生活在贫困与痛苦之中。我们龟兹国在天山这一带虽然算是个大国,但在匈奴大军面前也只能像其他国家一样忍气吞声,通过送人质、送钱、送物、送女人,来避免匈奴大军的侵犯。我们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试图反抗过,然而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同匈奴人抗衡;我们又联络了十几个同我们一样忍无可忍的国家,共同反抗匈奴人,然而十几个国家的联军在匈奴人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我们甚至求助过西北边的乌孙国,可是乌孙人只求自保,根本不敢去惹匈奴人。
我们就这样在匈奴人的奴役下过了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一群匈奴骑兵来到了我们镇上。匈奴人像强盗一样见东西就抢、稍微反抗的人非死即伤。镇上的人害怕、无助,只能任凭匈奴人胡作非为,同时祈祷着他们抢完东西赶紧走。可是匈奴人大肆抢掠了一番后,并不走,而是抢占了数十间民房长住了下来。从那以后,居河镇就变成了地狱。
匈奴人在镇子上奸淫妇女、奴役男子、虐待孩童,无恶不作。匈奴人为了防止有人逃走,从镇上的每户人家抓走一人囚禁起来作为人质。有人实在忍受不了,不顾人质弃家逃走。被抓到后,本人或者被沉河淹死,或者被活活烧死;作为人质的家人自然也是难逃一死。
我那被抓去当人质的阿姐,当时才十六岁。她在被那帮禽兽糟蹋后的当天晚上就投河自尽了。我父亲和我阿兄激愤难当,去找那帮禽兽拼命,结果只是枉送了性命。我母亲悲痛欲绝,本想一死了之,但是想到年幼的我,还是强打起精神连夜带着我逃出了镇子。我们怀着巨大的悲痛,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黑漆漆的夜里借着微弱的星光沿着大河岸一路向东跑去。我们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向哪里,只是想要逃离地狱一般的居河镇,逃离禽兽一般的匈奴人。
我母亲带着我胆战心惊地跑了一夜,在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俩终于精疲力竭,再也无法跑动一步了。我俩瘫倒在大河边,在身体的极度疲惫、极度饥饿和心灵的巨大创伤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清晨温暖的阳光没能唤醒我们,清脆的鸟鸣声也没能吵醒我们,而沙漠上吹来的狂风和匈奴人的马啸声惊醒了我们。
原来,匈奴人得知我母亲和我逃走后,第二天天刚亮便派出几路人追捕我们母子俩。他们是要用我们全家人的命来彻底镇住镇上的所有居民,让他们彻底失去反抗的意识,彻底地被他们奴役。几个匈奴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面目狰狞地看着我们,就像残暴的野兽看到了受伤的猎物。我母亲将我护在身后,心中充满了绝望,脸上毫无惧色地同那几个匈奴人对视着。匈奴人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一边驾着马从三面缓缓地逼近我母亲和我,一边发出得意的狞笑声。我母亲已经下定决心,死也不会让匈奴人抓住,她的眼睛紧盯着正前方缓缓靠近的匈奴人,双脚慢慢向着大河挪动,右胳膊推着我一起往后退去。就当我的左脚踩到大河岸沿,再退后就要落入河中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和呼喊声从东方传了过来。
匈奴人听到那马蹄声和呼喊声后,大惊失色,竟扔下我们母子俩,调转马头,鞭打着马身,像受惊的猎物似的向着西边拼命地奔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