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居河镇从竖爷三人的视线中消失时,太阳已移至中天。几朵白云在太阳四周飘荡,宛如几只羊儿悠然漫步;脚下的土地,也从稀疏草地变成了荒凉沙漠。
三人骑马朝南疾驰。待巍峨的天山诸峰隐入渺渺尘沙,夕阳西沉至地平线附近时,一座绿洲映入眼帘。那绿洲隐匿于沙丘盆地间,面积不足居河镇的一半,遍布金黄叶片的胡杨树与已然枯萎的苜蓿草。一条干涸的河床自南向北横穿绿洲,纤细的溪流在河床中央自北向南缓缓流淌。
“再有个把时辰天就黑了,沙漠夜里冷得很。咱们在这儿歇一晚,明早再赶路。”康安勒住马,指着沙丘下的绿洲说道。
竖爷和三恒本不赶急,闻言纷纷点头。三人牵着马走下沙坡,踏入苜蓿丛生的胡杨林中。
几人走到林中央的河床畔,在一块奇形岩石与苍劲胡杨间驻足。康安将马拴在裸露的树根上,吩咐竖爷和三恒拾柴,自己则去割苜蓿。
胡杨木雄健沧桑,胡杨林绚烂古老。枝干与树叶彰显着雄健与绚烂,满地枯枝诉说着岁月痕迹。
二人很快抱回足以燃夜的枯枝。康安也备好了三匹马的苜蓿草。
暮色漫过沙丘时,胡杨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日头尚未落山,林间已没了阳光;天边染红之际,绿洲沉入暗影;夜幕降临时,寒气在盆地中聚拢。三人点燃柴堆,围着火光默默啃食干粮,渐次在暖意中睡去。
次日,天色微明,篝火余烬未散,几人已再度启程。他们望着尚未隐去的星辰,依北极星方位转向西南。荒漠中,他们避让流沙,探路前行。正午时分,一条相对宽广的干涸河床横亘眼前。据康安所言,此乃扜弥河 —— 它仅在每年五月中旬至七月下旬全域通水,其余时段水流至扜弥城北便断流。
三人跨过河床,又行了半个时辰,一座足有三四个居河镇大的盆地绿洲豁然出现:有树林,有草地,有溪流,甚至有水塘,有田地,有村庄。
“这里竟然有人!”三恒望着沙丘下的绿洲,难掩兴奋。他忽然转头看向康安:“我懂了,这就是你当年迷路时误入的地方?是他们救了你,送你回居河镇,对吧?”
康安铁青着脸,不发一言;眼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光。
“康安,我们是不是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早再出发?”竖爷勒马走到康安跟前,低声询问道。
“不!”康安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们在这里让马吃饱喝足就走。”
“我们不赶时间。这里竟然有人家,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让人和马都好好修整一下,明天一早出发,然后加快点速度,明天晚上说不定就到扜弥了。” 三恒跟着发表意见道。
“我带路,听我的!我们牵马下去,尽快让马吃饱喝足,然后继续赶路。”康安脸色严肃地说道。
竖爷和三恒两人见康安态度无比坚决,也就没再坚持己见,而是同意了康安的决定。
随后,三人牵着马顺着沙坡进入了沙丘盆地中。他们走过盆地边缘处一块贫瘠的草地,来到了一片稀疏的林地中。那是一片枣树林,树上的枣子已经绿里透红,接近成熟。林中的地上长满了苜蓿草。马见到了苜蓿草便不肯再走。于是,三人便在枣树林中牧起了马。半个时辰后,三匹马在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后,才肯抬起它们的脑袋,任由主人牵着走。
三人牵着马向着林子的西边走去。他们本想前往林子西边不远处的河流饮水,然而刚一走出树林,几骑马便飞驰而至。马上的人装束既非西域风格,也不似汉人 —— 个个头发短、胡须长,衣着像是用几块布随意裹成。
“什么人?当先的矮胖中年汉子勒住缰绳,长刀直指竖爷,厉声喝道。
“”我们是都护府的斥候,前往皮山路过此地,见有水草,想让马儿饮水吃草。饮完就走。”竖爷见来者不善,急忙亮出身份。
“都护府的斥候?可有凭证?”对方语气惊讶。
竖爷立即解下腰间老兵所赠的斥候令牌,高举示意。
“去告诉大哥,都护府的贵客到了,让他来迎接。”矮胖汉子死死盯着令牌,又将三人打量两遍,随后转身冲身后赶来的肤白高个中年汉子喊道。
肤白个高的中年汉子点了点头后,调转马头向绿洲南方疾驰而去。
“前面有个水塘,我带你们去饮马。”矮胖汉子等同伴离开后,指着绿洲南边对竖爷说道。
“不用了。那边小河近,去那儿就行。”竖爷指向西边。
“秋河水浅,马够不着。水塘近,饮完还能去村里歇脚。”矮胖汉子挤出笑容,热情道。
“那就叨扰了!”竖爷抱拳。
“竖爷,还赶路呢,要不现在走?”康安冲竖爷挤眼,语气急切。
“离皮山还有六七百里,歇一晚,明早再启程。”矮胖汉子诚恳劝道。
“就这么定了,我们走吧。” 竖爷话音未落,已利落翻身上马。三恒见状即刻效仿,康安却皱着眉,极不情愿地跨上马鞍 —— 这无奈的姿态,倒与他此刻的处境一般狼狈。
矮胖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猛地调转马头在前领路。他的两个同伴,一个并肩相随,一个缀在竖爷三人身后。马蹄声骤响,汉子与同伴突然加速,黄沙在铁蹄下飞溅如金雨。
竖爷却纹丝未动。待二人跑出十丈开外,他倏然勒缰,坐骑人立而起,扬起的沙尘尚未落地,他已反手将身后猝不及防的跟班拽下马来。“跑!”这声暴喝惊飞了沙丘上的沙雀,竖爷旋即策马冲向西北沙坡。
三恒早有默契,竖爷停他便停,竖爷动他亦动;康安虽心思恍惚,却在喊声中骤然惊醒。因落在队尾,倒得了先机,待竖爷与三恒掠过身侧,他一夹马腹,三骑瞬间连成一线。
此时,前方二人已奔至绿洲深处,忽闻身后骚动,勒马回望时,只见三骑已化作三个黑点,在沙浪间起伏如飞。“站住!”矮胖汉子挥刀嘶吼,马蹄声却越追越远。待他们追到沙坡脚下,只余凌乱蹄印蜿蜒入苍茫,三人的身影早已融进漫天黄沙。
竖爷三人翻过沙丘,朝着来时方向疾驰十余里。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后,三骑才放缓速度,最终在一处沙沟内停驻。
“竖爷,方才那些人有蹊跷?”三恒翻身下马,目光紧盯着竖爷。
竖爷未答,转而看向康安。
“他……他们是强盗。”康安面色惨白如纸,手指攥着缰绳不住颤抖。
三恒挠了挠头:“这荒漠深处怎会有匪患?”见康安只是摇头,又面向竖爷急问,“眼下该如何是好?”
竖爷没有理会三恒,他在思索了片刻后,转头向康安:“康安,此地到扜弥还有多远?”
“将近四百里……快马加鞭也得四五个时辰。”康安声音发颤,惊魂未定。
“马刚喂饱,再撑四五个时辰不成问题。咱们绕开绿洲,避开那帮强盗,直奔扜弥。”竖爷敲定主意,又看向康安,“你觉得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康安吃力点头,嗓音沙哑。
虽已中秋,沙漠午后的日头仍似火燎。三人顶着火球般的烈日,在广袤无垠的沙海中疾驰。炽白日光下,三道黑影在金黄沙地上飞掠,恍若漂泊于瀚海的三叶小舟。待影子拉长至与骑手等高时,康安的坐骑骤然止步,竖爷与三恒紧随其后勒缰。
“康安,往哪走?”竖爷见他低头沉吟,迟迟未动,开口催促。
“竖爷,你和三恒往正南方向直走三百里,会见到一条干涸的河床。沿河床再行五六十里,河道会没入地下。若在白天,昆仑诸峰连绵可见,朝着最高的那座走,等河床重现地面,扜弥城便在眼前;若是夜里,往西北偏行三四十里,昆仑山轮廓自会显现,认准主峰前进,城就在途中。”康安起初恍若未闻,待竖爷再问,才缓缓抬眼,语调平静。
“那快赶路吧!”三恒急催。
竖爷紧盯康安双眼:“你要回绿洲找那帮强盗?”
“是。”康安颔首,声如磐石。
“强盗数量应该不少,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我们可以到扜弥报官,让官府派兵去清剿强盗。”竖爷劝道。
“来不及了!强盗行踪败露,定会撤离。就怕他们走前对绿洲村民下毒手。” 康安摇头叹道。
“可你单枪匹马去又能怎样?”三恒急道。
“我非去不可!劳烦二位速往扜弥报官!”康安陡然提高声调,话音未落便勒转马头,疾驰向绿洲。
奔出一箭之遥,他猛地驻马回身,朝竖爷与三恒喊道:“若二位回居河镇,劳驾转告镇长,就说我回不去了。再请他得空时,替我去爹娘坟前说一声。”话毕,不等回应,策马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