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腿弯到一半停了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中的血影也停止了下沉。竖爷睁大眼睛盯着已经没入水中的血影,心中除了恐惧,又升腾起一股好奇。他继续下蹲,那殷红的血影随即又缓缓向下沉去。当竖爷完全蹲了下去,身体静止下来后,那血影随之也停止下沉,静静地悬浮在泉水之中,像一段吸满水的紫檀木。竖爷心中的好奇战胜了恐惧,他弯下腰,将右手伸入水中想去捞起那诡异的血影。就在他弯腰的时候,那血影又开始向下缓缓沉去,当他伸手入水时,那血影依旧是缓缓下沉。竖爷伸入水中的手快速靠近那块血影,然而那血影的下沉的速度也跟着变快,他的手在绷直后也没能碰到它。竖爷的心中一片迷蒙,他摇了摇头,将手从水中抽了出来。那血影像一个调皮的孩童似的在竖爷的手抽离泉水的时候也跟着浮了上来,它浮到他伸手入水之前的那个位置停了下来,目测也就在水下半尺左右。竖爷的好奇之心完全被调动了起来,他干脆爬了下来,胸部以上紧贴着水面,双手伸入水中,去捞那血影。血影再次以竖爷的手怎么都追不上的速度向下沉去。这次竖爷铁了心也要抓到那血影,他身体向前移动了些,腰部以上都浸入了水面。他屏住呼吸,先是脑袋随着上臂一起进入了水中,随后整个上半身都进入了水中,最后整个身体都下到了水中。然而事情再次出乎了意料,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此时却变得深不见底,那血影不受限制的向下沉去,任凭竖爷如何努力、如何快速地向水下潜去,都无法追上那血影,就好像竖爷的面前始终有一面镜子,而那血影就是竖爷在镜子中的投影。
竖爷最终放弃了追逐那血影,他停止了下潜,让自己的身体向上浮去。当竖爷浮出水面,站到岸边时,那血影不出意料地也浮到了水面。
此时,竖爷心中的恐惧和好奇都随着头发和衣服上掉下的水珠落入泉水中产生的 “滴答”声而渐渐消失了。他的眼睛因为头发上顺着前额流下来的水线而渐渐模糊了起来。在模糊的视线中,他发现水中的血影在他身上落下的水珠导致的波澜中像火光下的影子一样扭动起来。那影子在扭动中不断变形,从弯曲的树干变成了笔直的树干,从笔直的树干上生出了枝杈,从枝杈的末端又生出了更细小的枝杈……
竖爷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紧闭了下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向水面时,那影子变成了人的形状,就像是他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样。竖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眼睛里布满了疑惑。随后,额头上流下来的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水中的影子朝他招了招手。他的心中先是一颤,随即变得混乱而迷茫,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蹲下来,向那影子靠了过去。
竖爷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他本能地意识到一种危险。那种危险不是来自外界的,而是来自他身体内的,不是危及到肉身的,而是危及到灵魂的。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消散,像是困了想睡觉的感觉,可又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似乎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抽走他的意识,让他的心中逐渐空荡。如果意识全被抽走了,会发生什么情况?他会死去?他会变成一个行尸走肉?他会变成一个疯子?竖爷极力保持镇静,用他残余的意识保持着思考以阻止意识的消失。
竖爷还有自己的思想,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他觉得他身上出现的奇怪的变化一定是那奇诡的影子造成的。他想扭过头或者闭上眼睛,然而却根本做不到,那个影子吸引着他的目光就像磁石吸引着铁片一样。他感到他的目光已经同那影子绑在一起,无法移开了。那影子这次静静地飘在水面上,没有下沉,也没有晃动,就像原本一直出现在竖爷面前的镜子消失了一般。
竖爷极力保持冷静,就像他遇见其他任何危急情况时一样,然而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他付出的所有努力最终都于事无补。他的意识渐渐消失,心中的记忆慢慢模糊,思维混沌得如同懵懂的婴儿,又似垂暮失忆的老者。
当他最后一丝记忆消失之前,他看到了自己,那个自己一动不动地蹲在泉水边,脸色平静得像刚刚死去一般,眼睛空洞得像失去了眼珠一般。那个自己面向他,眼睛无神,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这是怎么回事?”竖爷看着泉水边的那个自己,对刚刚发生的情况困惑不已,“刚刚,我不是像快要死去一般失去了意识吗?为什么我还在?为什么有两个我?”
竖爷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脑中便浮现了三恒的身影,紧接着妻子、顺子、儿子和梅子的身影也都一一出现了,然后便是其他他认识的人,有家乡的亲戚朋友、父老乡亲,有西域的萍水之交,有北灵、焦火、成合、袁后、白丘、吉云、香姑和这个世界遇到的其他人。
意识似乎完全不受控制,无数人的身影出现之后,竖爷的脑中又浮现了无数曾经发生过的事,那些事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有不同时期发生的事,有不同地方发生的事,有令人愉快的事,有令人不愉快的事。
在像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往,重复活了一回之后,他的脑子中浮现了很多的想法。那些想法是他自记事起深藏心底、从未吐露的秘密。那里有善良、有高尚,有诚实、有勇敢、有无私、有真情;那里有恶毒、有卑鄙、有虚伪、有懦弱、有自利、有淫欲。那所有的曾经的或高洁或龌龊的想法,大部分他自己都完全不记得了,此时像一幅画一样铺展在他的面前,他看到那些高洁的想法时没什么感觉,可是当他看到曾经那些龌龊的想法时,他的心中大受触动,身体也为之一沉。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那个血影,他的意识转移到了那个血影上面了,也可以说是那个血影从他的身上抢走了他的意识,他现在似乎只是他的影子,而不能算他了。然而不管他是什么,那些龌龊的想法却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这些想法像牢牢固定在他脑中的图案一样,再也挥之不去。他每看到一个曾经出现过的龌龊想法,不管那些想法时隔多久,也不管那些想法有没有付诸行动过,他的影子(他在心中已经这样称呼他现在的样子了)便颤动着向下沉去。那些想法铺在他的脑中,却好像铺满了整个宇宙一样,无穷无尽,他根本看不完,因而他的影子便一直向下沉去。
“就这样以影子的形态永远沉沦下去吗?这就是祭和薎给出的终极挑战吗?”竖爷悲哀地想着,脑中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曾经的龌龊的想法。
在绝望与困惑交织中,竖爷觉得他好像明白了祭和薎设立的这最后一关的破解之法,然而羞愧和悔恨让他的心中无法平静下来,也无法当那些会让他在水中继续下沉的想法不存在过。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现在也想做个好人,可是好人会有这些想法吗?好人怎么会有这些想法?他想通过自主的思考来改变不受控制的意识,来驱散脑中那些可怕而又可耻的想法,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思考,脑中的那些让他沉沦下去的想法始终不会消散,也不会减少。它们像一片片烟状的黑影,同他殷红的影子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虽然它们不是他影子的主要部分,但却是最显眼的部分,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竖爷,准确地说,似乎是他的影子,就这样在清澈的没有底的水中缓缓地下沉着,没有时间的尽头,没有空间的尽头。他的身体如木偶般僵在水面,与下沉的影子渐行渐远,陷入无尽的虚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影子也不知道下沉了多深,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竖爷的意识在经过无数个回合的苦苦地挣扎,在他已经接近绝望的时候,突然妻子、儿子、女儿和三恒的音容再次出现在了他那被暗影充塞的意识中。家人的音容像一道微光,冲淡了那浓密的像阴雨天的冬夜那般的黑暗。
那道光的光源起初像一个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小火苗。它刚一出现,那些暗影就像野兽碰到了猎物一般,张牙舞爪着想把它吞噬,然而那小火苗不但没有被暗影吞噬,反而越来越大,变成了大火苗,变成了熊熊烈火,变成了漫天大火。
竖爷意识中的黑影在冲天火光照耀下慢慢退却,最终消失无影。随后,竖爷感觉他的影子开始慢慢上浮,与此同时,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直至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