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翠玲挑挑拣拣翻出不少鲜亮的布料，打算等下送去裁缝铺，再给闺女添置几身新衣。
娘俩欢欢喜喜出了门，先去量体裁衣，再去百货商场购置内衣。
如今许多女同志都穿自家缝制出的小背心，也有一部分还如从前那样，选择用肚兜贴身包裹。
反倒内衣还没流行起来，是个稀罕物。
谷翠玲站在柜台前，目光扫视柜台一圈，也没寻到裁缝说中的文胸，不得已只好向售货员打听。
“同志您好，我们来购买内衣。”
售货员停下卷毛线的手，抬头疑惑不解问：“什么内衣？”
谷翠玲不觉羞涩，大大方方的在胸前比划一下。
售货员诧异的瞪大双眼，大声质疑道：“那玩意不都是扯块布自己回家做吗？”
谷翠玲显然有些不耐烦，说话也不再那么客气。直接问：“那你们这到底没有？”
售货员似是想起了什么，翻了个白眼儿，不甘不愿地站起身。
从柜台角落里抽出一团皱皱巴巴的布，抖落抖当中落展开，语带嘲讽道：
“呐，在这呢。”话落又不屑的撇撇嘴，小声嘟囔道：
“哼！真是不害臊，大庭广众之下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问，我们都不好意思摆出来，真真是不知羞！”
听了这话，谷卫盈就要炸毛。如今她早已非吴下阿蒙，可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嫩手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啪”一声，吸引一众人好奇的视线不断汇聚。
谷卫盈紧咬下唇，死死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呼声。偷偷揉捏火辣辣的掌心，意图能减轻一点痛觉。
白着张脸，额头都浮现一层细密的冷汗。嘴上却仍旧逞强，得理不饶人：
“把你们领导叫出来，今天非得好好治治你这张臭嘴不可。”
售货员如今可是备受尊敬的八大员，对方显然也不是个善茬。三角眼上下打量一番，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我们领导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再说了，我们领导可是大老爷们儿，你们好意思去跟他说这个？”
说罢，不怀好意的勾了勾嘴角，一脸坏笑。又故意扬了扬手里的内衣，大声嚷嚷道：“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别挡在在这里碍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成功引得众人好奇。原先零星的好奇目光，瞬间超级加倍。
而她就戏瘾发作似的，没完没了的手舞足蹈，还一个劲的大声嚷嚷，像是生怕没人关注她似的。
谷翠玲今天出门前光顾着给闺女找衣服，自己穿得还是宽松舒适的旧衣。领子袖口早已磨出毛边，看起来的确不像有钱有势的人家。
旧衣实在舒适，谷翠玲才一直没舍得丢，没想到今日竟会因此被人看不起。
本想开口理论，帮腔几句。
余光瞥到，有三三两两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谷翠玲心下一紧，本能的闭上嘴巴。用担忧的眼神瞅着闺女，生怕她嘴上没个把门的，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
见她还在继续与售货员激烈争辩，头痛的抚了抚额，心想：
“这算不算是矫枉过正？原本乖巧软糯的闺女，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副小辣椒性子的？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这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任她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出其中原委。
毕竟本性难移四个字并非虚言，好好一个人突然一朝变了性子，这事看起来本就十分诡异。
可在当娘的眼里，闺女自然是千好万好，也不会往其他方面去想。
尽管心中闪过无数思绪，谷翠玲还是第一时间上前，把闺女拽回来护在怀里。
暗地里还轻掐了她一把，示意她闭嘴配合。
谷卫盈跟娘早有默契，自然不用过多言语。立马可怜兮兮的依偎在娘怀里，像极了受尽欺负的幼崽在寻求庇护。
谷翠玲怕这丫头口无遮拦，等下被人抓住把柄。见她如此配合,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去年开始，红卫兵已经兴起，大串连成为潮流。
在家待业的青年们，兴高采烈的踏上远方的火车，畅想着去广阔天地见识一番。
不少人向着心中的圣地汇聚，来见他们心心念念的偶像。
而本地居民则是烦不胜烦，突然涌入大量人口，给各行各业的运转都造成不小的负担。
而且他们擅长高举思想大旗，更有甚者一言不合就开始背语录扣帽子，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自然而然就会对他们产生畏惧之情。
见着他们都跟躲瘟疫似的，恨不得调头绕道走。
好在，这会几个年轻人表情都还算平和，看起来不像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没有贸然跳出来插手主持正义。
倒是有一些围观群众，视线不断往这边瞟，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隐约能听见他们嘴里冒出来的难言秽语。
也有大嗓门跳出来当显眼包的。
有个面容古板刻薄的男人，抢先挑起话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这么羞人的东西还出来买，真是不守妇道。”说罢大步流星扬长离去。
还有那长舌妇人故意说酸话：“瞧着长得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旁边那头发花白的老太，许是年纪大了耳背 ，也扯着嗓子提高音量接话道：
“可不是嘛，我那时候都用布条勒平，生怕叫男人看见。现在果真世风日下，寡妇也能再嫁，脸面都踩在地下，真是不知廉耻。”
“………”
“……”
其他人也跟着各抒己见，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谷卫盈本想出来与他们争辩，可想了想，双拳难敌四手，她还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
好在那些绑着红袖箍的年轻人，并没有被人云亦云所影响，还是站在一边静观事态发展。
售货员得到了群众支持，更是趾高气扬，昂着脖子活像只骄傲的大公鸡。嘴里跟着附和那些不着边际的阴阳怪气。
谷卫盈被气红了眼，想要跳出来回怼。怎料亲娘瞬间收紧手臂，把她牢牢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谷翠玲深知泼妇不好惹，这种人你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反倒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上去就很难甩不掉。
还有周围这些碎嘴子，越与他们争辩，他们就越是来劲，若是不搭理，他们反倒会很快失去兴致。
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现下有红袖箍在一旁虎视眈眈，又不好明目张胆的亮出身份找人施压。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有英雄踏着七彩祥云降临。
眼见母女俩被骂得回不了嘴，一个带着红袖箍女学生，压不住火爆脾气，一阵风似的蹿过来。
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冲在前方，把柔弱无依的母女俩挡在身后。
昂着脖子，义正言辞道：
“教员曾经说过，我们需要的是热烈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你这样大喊大叫扰乱秩序，是一种不敬业的行为。”
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满满的大碴子味儿，听着却叫人格外安心。
围观众人最多只敢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可不敢明目张胆跳出来反驳。
即便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可不会随意招惹麻烦。
售货员那脸也是一阵青一阵红，眼里的小火苗明明都快烧起来，却硬是强压下心头的怒意，生生挤出一抹尴尬的假笑。
她也是看人下菜碟，见这女学生带着红袖箍，穿着崭新合体的女军装，还满嘴外地口音。猜测对方身份不简单，背后指不定有深不可测的背景。
再加上对方这脾气火爆，张嘴就是背语录上纲上线，看起来就不好摆弄。不仅斗不过，还容易惹上一身腥。
女学生侧过身，看了眼满头银发的老太，也丝毫不弱气势，挺起胸脯向前两步，皱紧眉头， 高声训斥道：
“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也该明白事理才对。当初的天乳运动，解放了我们广大妇女同志的身体。”
“现在政策更是支持寡妇再嫁，这是解放禁锢我们千百年的思想。大家都解放了，独独就把您落下了？怎么就您还停留在过去？可见您还是需要去接受思想教育！
免得以后再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开历史倒车，搞封建复辟。”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外带阴阳怪气。
老太太被这噼里啪啦一通训斥，砸得头晕眼花。许是上了年纪，许久未见有人与她顶嘴，语言功能都跟着退化。
一时竟想不起该从何反驳，只好踮着小脚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见老太太败退，女学生犹如凯旋得胜的将军，得意的甩了甩辫子。
蹦跶着扭头转身，见着抱在一起的母女俩，视线从谷翠玲美艳的五官上停顿一瞬，转而移开落到她怀里的身影，皱眉训斥起来：
“就你这小身板子还敢跟人顶嘴…”
等见到谷卫盈从母亲怀里钻出来。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眶红红，泪水欲落不落，一副受委屈还假装坚强的小模样，可把颜狗迷得晕头转向。
颜控这玩意可不分性别，几乎是众生皆有的毛病，区别只在于轻重缓急而已。
女同学那心莫名就软了下来，把后续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强行咽回肚子里。
“啧啧”两声，竖起一根大拇指，话锋一转夸赞道：“好样的，敢于迎难而上，没给咱们妇女同志丢脸。”
强行把训斥转换成表扬，可见拥有一张好脸能占尽多少便宜。
尽管这女学生是不招人待见的“红卫兵”，但处事并无偏颇，一番言论也算公平。
谷卫盈心服口服，眼中溢满崇拜之情，亮晶晶的仿佛闪起了小星星。
须知，当下已经有人开始喊起口号，捧着语录随意给人扣帽子。根本没有彻底领会教员的思想，故意以点概全，歪曲事实。
只是刚形成一股风气，事情暂且还没有闹大，最多就是斗斗嘴使使绊子 ，还不会轻易扯到被批斗下放的地步。
四九城涌入大量朝圣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游荡在大街小巷。看似是在追求自由与信仰，实则给各行各业都增添不少麻烦。
再加上吃住不用给钱，跟蝗虫过境似的 ，属实不招人待见。
如同这女学生一般明白事理的算是少数，谷翠玲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当今这个世道，外头风声鹤唳，众人明哲保身。家里谷翠玲管的严，除了上学以外，从不许他们在外边多待。
卫明理倒是不用担心，那家伙最不爱沾染这些麻烦。她是生怕孩子们昏了头，被鼓动着参与进去，到时候她怕是哭都找不着调。
也好在谷翠玲看管严格，压制住谷卫民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不然这小子早就被外头威风凛凛的红袖章勾跑了魂。
此刻看着小闺女望向红袖箍亮晶晶的眼睛，谷翠玲额角又开始频频抽痛，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在女学生的强制要求下，售货员跟她们道了歉，虽然态度依旧不情不愿，但好歹算是低头服软。
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儿把人逼进死胡同。
谷翠玲便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看到缠在女学生身边，跟人家要地址要电话号码的小闺女，谷翠玲只觉得眼前一黑。
感觉心跳都变得不规律，忽上忽下时急时缓，搞的她吊着一口气根本喘不匀。
可偏偏这种事情，她又不好冲出去阻止，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见二人愉快的交换笔记本，又互赠“箴言”祝福，这才勉强放下心。
热闹散了场，谷翠玲也没心情继续逛下去，带着闺女匆匆回了家。
谷卫盈也不反抗，一路乖巧地跟在娘身后，等到了家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娘？您怎么那么轻易就放过她，不应该追究到底才对吗？”
长这么大，她都没吃过这种亏，真是越想越生气。
谷翠玲亲昵的拍拍她，又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郑重其事的解释道：
“如今风向复杂，在外轻易不要与人结怨。须知断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若非生死大仇，实在不必把人逼进如此境地。小心对方破釜沉舟，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见闺女不满的撅着小嘴儿，又笑笑安抚道：“你要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可以写封举报信找人交给他们领导。或者用第三者的口吻，把这事儿写成一篇文章寄给报社。”
见闺女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更是笑出了声。
“傻孩子，干坏事哪有大张旗鼓去做的，大家都是在背后暗戳戳的捅刀子。”
可得好好掰掰她这炮仗性子，不然很容易被人下套算计。
还不如原来话少不爱与生人交流的样子，起码那样让人一时摸不着深浅，心里总会有所顾忌，怕她是在扮猪吃老虎。
反而如今咋咋呼呼的样子，有心人一眼看破她是在虚张声势。
就跟那纸老虎一样，冷不丁还能被吓一跳，细看之下一戳即破，根本唬不住人。
“娘知道你这样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但这种行事风格显然不适合你。”
谷卫盈虚心求教，“娘，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拍完那一巴掌，不需多言，眼神直视她，盯着她眉心的位置。常人通常撑不了几分钟，就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主动露怯。”
谷卫盈疑惑，再度确认道：“直视眉心？”
谷翠玲干脆利落的点头回答：“对！”
撞见女儿不解的目光，主动反问：“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直视对方的双眼？”
谷卫盈那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谷翠玲莞尔一笑，伸手轻点她的眉心，这才解释起缘由：“因为你道行不够，我怕你还没唬住别人，就先行露了怯。”
谷卫盈讪讪的低下头，开始反思。
自己摸索的道路未必正确，反倒是娘见多识广。能在她的指点下学到几分真本事，就足够自己在这复杂的世道立足。
“该笑就笑，该闹就闹，该发脾气就发。顺从本心本性，不必伪装自己。本就是活泼的年纪，别天天板着一张脸装大人。
记住，装出来的永远不是真品。”
在办公室这种环境，平时看起来笑意盈盈的人，一朝变脸才最吓人。
反倒是那些天天沉着张脸，大家早就形成习惯，也就没那么惧怕。
再就是谷翠玲也不想叫闺女压抑天性，这会显得她这个母亲很无用，才叫闺女小小年纪就要开始伪装自己。
谷卫盈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其中缘由。脑子里充斥着崭新的言论，与自己先前所想几乎背道而驰。
迫不及待的追问道：“为什么？性子简单直白毫不遮掩，不是更容易被欺负嘛？毕竟肉包子谁都想来咬两口。”
“你这话到也没错，但没考虑环境。你马上就要去上班，而办公室那群人最喜欢欺软怕硬。
总爱指使新人干活，或是故意说些不中听的话，然后看你们的反应，来确定是否好拿捏。必要的时候还会杀鸡儆猴，给你们一个下马威。
你不能刚一去就给自己立人设，这样很容易把自己套住。反倒行事跳脱，总出人意料，才会让人心生顾忌。”
说着叹了口气，揉揉闺女的脑袋瓜，怅然若失道：
“什么时候能面上笑得若无其事，手下干脆利落捅出刀子，就算勉强练成老员工。”
这句话，彻底打破谷卫盈以前幼稚的想法。
她不曾真正见识过社会的阴暗面，还以为工作与学校没什么两样。哪里能想到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眼中闪过一丝惧怕，小脸都跟着白了几分。
谷翠玲见状心中一软，又连忙安慰：“不用怕，有娘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可不是嘛，有她这护犊子的老母亲在，也不怪谷卫盈前几世心智不成熟。
闺女的富养不仅体现在物质上，还要精神足够充实。
不能单纯得跟白纸一样，这样很容易被外界的有心人故意涂上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