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无星的夜晚。
伍六七坐在青冥派后山的石阶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望着月亮。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懒洋洋道:
“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偷窥我?”
林小七和其他几个弟子从树后探出头,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林小七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柒大人……我们、我们有事想问您。”
伍六七这才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几个少年少女紧张地攥着衣角,眼圈泛红,像是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石阶
“坐。”
林小七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
“掌门大人……真的不能站起来了吗?”
她的声音发颤,像是怕听到答案,却又不得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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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六七没立刻回答,只是望着远处的康复室。那里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到器械碰撞的声音——祁春韶大概又在加练。
他低头看着这几个半大孩子——他们有的曾经是街边的乞丐,有的是战后无家可归的孤儿,还有的甚至大字不识一个。
而现在,他们穿着整齐的门派服饰,眼里有光,手心有茧,会因为练不好剑招急得哭鼻子,也会在祁春韶耐心教他们写字时,偷偷把写得最好的那张藏进怀里。
——这些都是祁春韶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你们觉得呢?” 他反问。
林小七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
“医师说……经脉受损,可能……可能一辈子都……”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其他弟子也低着头,拳头攥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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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开口:
“掌门大人对我们太好了……她明明自己都站不起来,却还总是推着轮椅来看我们练功,教我们招式,甚至教我们读书写字……”
“大人会在门派我进入瓶颈期的时候,耐心满满地教导我……”
最后练到他们都因为愧疚太笨崩溃大哭,而掌门大人还拿着纸巾耐心安慰
“可她每次看着我们跑跳的时候,眼神都好难过。”
另一个弟子低声道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盯着自己的腿发呆……月光那么亮,照得她整个人都像要碎掉了。”
林小七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今天下午……她的轮椅卡到石子,整个人摔在地上,我去扶她,她却笑着说‘没事’……可是、可是她的手都在抖……”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沙沙的树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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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六七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才轻笑一声:
“你们啊……”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尘,目光落在康复室的灯光上。
“知道你们掌门最讨厌什么吗?”
弟子们茫然摇头。
“同情。”伍六七淡淡道,“她宁愿摔一千次,也不愿意被人当成弱者。”
他转头看向他们,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
“所以,与其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好好练功——等她站起来那天,你们要是连她一招都接不住,那才真是丢她的脸。”
林小七怔了怔,随即用力抹掉眼泪,重重点头:“嗯!”
其他弟子也纷纷握紧拳头,眼神重新燃起斗志。
伍六七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行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晨练。”
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
“放心吧——”
“她可是祁春韶。”
“那些让她摔过的石子、卡过的台阶、还有让她站不起来的毒——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林小七他们站在原地,看着伍六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闷闷的疼,好像轻了一些。
夜风里,康复室的灯依然亮着。
而弟子们不知道的是——
伍六七的怀里,正揣着那株从无人区带回来的生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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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春韶扶着门框,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度,微风拂过发梢的触感,以及——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的踏实。
活着真好。
健康真好。
她微微眯起眼,想起自己那本《生存指南·摸鱼版》第34条:
身体好才是革命的本钱。只要还没死,就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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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姑娘,你站起来了!”
王大妈洪亮的嗓门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手里还拎着刚买的海鲜,眼睛瞪得老大,满脸惊喜。
“我的天啊!海之神保佑!”
她激动地原地转了两圈,随即扯开嗓子朝四周喊
“大家快过来看啊!姑娘站起来了!”
作为从海鲜国搬来的邻居,王大妈这三个月可没少操心祁春韶。
每次路过康复室,都能看见她咬着牙训练,摔倒了又爬起来,双腿上全是淤青和擦伤。如今见她终于能自己走出来,王大妈简直当自己闺女痊愈一样高兴。
“掌门大人!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呜呜呜……”
林小七几乎是飞扑过来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哭得比祁春韶这个当事人还凶。
她可是亲眼见证了祁春韶这三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可她从没喊过一句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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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门派弟子也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睛发亮,激动得语无伦次。
“掌门大人,终于站起来了!”
“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大人!我将追随你一辈子!”
这些弟子大多是在黑雾战争后才加入青冥派的。他们见过祁春韶在首领府血战到底的惨烈,也记得战后那半个月,整个玄武国都笼罩在担忧中——所有人都怕这位英雄再也不醒来了。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迎着阳光,唇角微扬。
“行了,别哭哭啼啼的。” 祁春韶伸手揉了揉林小七的脑袋,又看向众人,“既然站起来了,那接下来——”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就该算算账了。”
弟子们一愣,随即热血沸腾。
“掌门大人要重振门派了吗?!”
祁春韶轻笑一声,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伍六七。
伍六七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挑眉:
“看我干嘛?我可没欠你钱。”
“伍六七,帮我给门派取个名字吧”
祁春韶笑意满满地看着他
“我邀请你来参加新门派的欢庆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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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春韶站在晨光里,笑意盈盈地看着伍六七,眼底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期待。
伍六七和她对视两秒,忽然笑了。
“行啊。” 他懒洋洋地直起身,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踱到她面前,“不过取名字这事,得收费。”
祁春韶挑眉:“收费?”
伍六七理直气壮:“当然!我可是首席刺客,出场费很高的。”
祁春韶轻哼一声,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钱,弹到他面前。
“够吗?”
伍六七眼疾手快地接住,捏在指尖转了转,是他给的那枚,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唉,行吧,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打个折。”
他抬头,目光扫过四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弟子们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他,林小七甚至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伍六七忽然咧嘴一笑,手指一弹,铜钱“叮”的一声落回祁春韶掌心。
“就叫‘拂晓’吧。”
祁春韶微微一愣。
“拂晓……”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眼底的光渐渐亮了起来。
伍六七耸耸肩,语气随意,却带着几分认真
“天刚亮的时候,最适合干两件事——”
“一是算旧账。”
“二是开新局。”
祁春韶笑了。
她转身,看向所有弟子,声音清亮:
“从今日起,青冥派更名为‘拂晓’。”
“旧债清算,新途伊始——”
“诸位,可愿随我一同?”
弟子们热血沸腾,齐声高呼
“誓死追随掌门!!!”
伍六七站在一旁,看着祁春韶在晨光中挺拔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不愧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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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药罐子、可乐和鸡大保赶到时,正看见祁春韶站在门派大门前,指挥着小七和几名弟子拆除那块带着褐色血迹的旧匾。
“左边再抬高一点——对,慢点放。”
她的声音清亮有力,身形笔直地立在晨光里,丝毫看不出这半年都只能依靠轮椅的模样。
弟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青冥派”的旧匾取下,尘封的记忆仿佛也随之落下。
而当那块崭新的青色牌匾被挂上时,阳光正好映在“拂晓”二字上,鎏金的笔锋熠熠生辉,像是破晓时第一缕刺破黑暗的光。
白芷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这里,真的不一样了。
鸡大保叼着的烟掉在了地上,喃喃道
“哇……阿韶真的站起来了?”
可乐直接红了眼眶,想冲过去又怕打扰,只能紧紧攥着白芷的袖子,小声嘀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可以的……”
老瞎、神算子、黄叔等人也是踉踉跄跄地赶过来,神算子嘴里念叨着“大事发生,大事发生……”黄叔从杂货铺来的途中手里还拿着要给客人的辣椒面,老瞎更是跑掉了一只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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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时,祁春韶似有所感,忽然转头——
她的目光越过白芷黄叔他们,又落在了后方。
那里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青凤、赤牙、曼珠沙华、玖、黑鸟、石门……
曾经在黑雾之战中并肩作战的暗影刺客们,不知何时也来了,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
祁春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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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指尖轻轻点了点新挂上的牌匾,又看向他们,眉眼间尽是张扬的笑意:
“朋友们,赏个脸——”
“喝一杯?”
赤牙抱着手臂,哼笑一声
“新门派开张,酒不够烈可不行。”
曼珠沙华把玩着鬓边的发丝,娇笑道
“掌门大人亲自邀请,我们哪敢不给面子?”
石门沉默地点了点头,直接大步走了过来,顺手帮小七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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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和可乐这才回过神,鸡大保已经咋咋呼呼地冲了过去
“喂!阿韶!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站起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祁春韶笑着接住扑过来的可乐,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看向白芷
“药带够了吗?待会儿可能有人会喝到不省人事。”
白芷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解酒药:“早就准备好了。”
祁春韶转身慢步,吆喝道
“弟子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给我开——酒——窖——”
新匾高悬,故友齐聚。
拂晓已至,前路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