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夏,青牛岭旱得反常。梯田里的玉米卷成焦黄的纸筒,村老们蹲在井边叹气,唯有张一凡蹲在田埂上,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画着歪扭的几何图,鼻尖沾着草灰也不自知。
“凡哥儿,这水都断了三日,你画的啥玩意儿?”虎娃娘挎着竹篮路过,篮里装着最后几棵蔫白菜,“再不想法子,秋粮怕要绝收了。”少年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火:“婶子别急,我正琢磨《齐民要术》里的‘山田水利法’——您看这山势,像不像老黄牛的脊梁骨?咱们在牛脖子处开条引水渠,再用竹筒做‘喉管’,保准能把山泉引到梯田里!”
村民们抱着膀子围观,李猎户摸着猎刀笑:“小崽子吹牛皮吧?前年你说‘烟熏驱虫’,结果把我家腊肉全熏成了碳块。”张一凡却不恼,从怀里掏出截烤得焦黑的竹筒,筒壁钻着七八个小孔:“这次不一样!我在竹筒内侧涂了松脂,再用藤条把筒口扎成喇叭状,水流量能比木槽大两倍——不信咱们去后山水潭试试!”
后山的老槐树成了临时实验室。张一凡赤脚爬上树,将七根竹筒呈北斗状绑在粗枝上,下端对着挖好的导流渠。虎娃举着葫芦往竹筒里倒水,清澈的山泉刚触到松脂涂层,竟“嗖”地射出去三尺远,在渠底溅起细小的彩虹。村人们先是惊呼,继而哄笑,李猎户挠着头嘟囔:“嘿,倒像是给大山装了根铜管嗓子!”
三日后,青牛村的梯田上架起了“竹龙阵”。碗口粗的竹筒顺着山势蜿蜒,每隔十步便有个分叉口,像极了老道士画的经络图。张一凡蹲在最高处的“龙头”旁,用算筹计算着水流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嚓”声——小秀正举着他的《百虫志》当扇子,书页间掉出片蝴蝶翅膀。
“凡哥哥快看!”少女指着竹筒连接处,三只背生金斑的甲虫正顺着湿滑的筒壁爬动,“这是不是你说的‘引泉虫’?去年秋天你蹲在水边看了整宿,差点被蚊子抬走!”少年慌忙抢过书,看见自己画的甲虫图旁写着:“背有金斑者,喜湿畏光,遇水则鸣,可作水闸警示。”
旱情缓解的那个傍晚,梯田里的玉米苗竟挺起了腰杆,叶尖挂着水珠像串翡翠。村正捧着新收的山芋来药庐,看见张一凡正趴在地上逗蟋蟀,面前摆着七个陶碗,碗底分别写着“金、木、水、火、土、日、月”。
“小神仙又在捣什么鬼?”村正笑着递过山芋,却见少年用细草茎轻点蟋蟀触须,那虫子竟乖乖跳进“水”字碗里。张一凡头也不抬:“给猎户们分药虫呢。您瞧这‘火背蛛’,专吃山椒叶上的害虫,该分给种辣椒的王伯;那‘土蝼蛄’擅长松土,正好给李大叔的药田帮忙。”
月上梢头时,张玄真坐在磨盘上抽旱烟,看着弟子蹲在石碾旁记录《百虫志》,笔尖划过“松针虫霜降必藏,可作冬雪预警”时,忽然开口:“一凡,何谓道?”
少年笔尖一顿,望着灶间跳动的柴火:“师父熬药是道,虎娃偷桃是道,就连竹筒里的山泉、草叶上的露水,都是道。”他忽然转头,眼里映着灶火的光,“庄子说‘道在蝼蚁,在稊稗’,上次我看见蚂蚁搬蝗虫,竟懂得轮流负重,这不就是‘众人拾柴’的道理?”
老道士忽然呛了口烟,咳嗽着笑骂:“好个滑头!把《庄子》说成蚂蚁搬家,倒也贴切。”他望着药庐外随风摆动的竹筒,想起弟子改良的灌溉法,分明暗合《周易》的“坎卦”——水行低处,却能润养高田,正如这孩子总爱从细微处见大道。
是夜,张一凡趴在窗台前画百虫图,小秀抱着新缝的布偶闯进来,忽见他笔下的“引泉虫”长着木牛流马的眼睛,忍不住笑出声:“凡哥哥又胡闹,虫子哪会翻白眼!”少年却眨眼:“这样才能吓退偷水的山雀呀——明日你去告诉虎娃,让他在竹筒上刻些鬼脸,准保比我的画管用。”
窗外,竹筒里的山泉叮咚作响,像在应和着少年的笔尖。青牛村的夏夜从不寂静,虫鸣、蛙叫、竹筒流水声交织成曲,却比任何道经都更让人安心。张玄真隔着窗纸望着弟子晃动的剪影,忽然明白,所谓“道”,从来不是高居云端的玄谈,而是像这山间的清泉,在沟壑里流淌,在石缝里叮咚,最终汇成让整个村落生机勃勃的活水源。
当第一颗露珠落在《百虫志》的扉页上时,张一凡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虎娃的惊叫:“凡哥哥!你的‘水龙’被松鼠咬漏啦!”少年扔下毛笔就往外跑,衣摆扫落桌上的算筹,却在门槛上回头冲师父笑:“您瞧,这就是道——连松鼠都知道,该帮咱们给竹筒开个透气孔呢!”
老道士望着他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或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待的“道”吧——在旱田里萌芽,在虫鸣中苏醒,在少年狡黠的笑容里,渐渐铺展出属于自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