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影筛金午梦长,鼾声惊散蝶衣忙。
僧袍半挂油花重,禅杖斜倚草色香。
风解带,日凝妆,蹒跚踏碎一城光。
酒旗招展胡姬笑,赌室灯昏话短长。
未时三刻,山风裹着松涛漫过红叶岭,将斑驳阳光抖落在一块大石上。法空和尚的鼾声惊飞了停在鼻尖的白粉蝶,赭红色僧袍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肥肉堆叠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百斤重的镔铁禅杖歪在石边,杖头莲花纹被午后阳光镀了层金边,倒像根误入人间的镀金权杖。
“哈——”法空突然打了个喷嚏,肥手在肚皮上拍得山响,浑浊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他摸向腰间的酒葫芦,却发现早被山风掀到了草丛里,只剩几滴残酒顺着胡茬往下滴:“他娘的,连风都跟洒家抢酒喝!”
晃悠悠站起身,僧袍后襟还沾着半截松针,倒像给这尊“活佛”别了朵野花儿。
梵音府坐落在莲花状的谷地中央,九条青石板路如莲瓣向心汇聚,中央金顶的大光明寺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穿城而过的梵河清澈见底,洗衣的妇人哼着佛偈,棒槌起落间溅起银珠,惊得游鱼甩尾钻进石缝。
街角的“莲华斋”飘出甜腻的素饼香,与隔壁“临河居”飘来的檀香混在一起,倒像幅色彩驳杂的市井浮世绘。
善念寺的灰衣僧人正推着木车施粥,白瓷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老妪们排队时不忘互相道声“阿弥陀佛”;血煞宗的赤衣门徒挎着鎏金酒壶招摇过市,腰间骷髅念珠碰出清脆响声,却特意绕开施粥的队伍,两派井水不犯河水,倒让这都城添了几分荒诞的和谐。
法空和尚进城时正逢“晒经节”,满街飘着晾晒的经幡,赤橙黄绿青蓝紫,倒像给城池披了件七彩袈裟。他肥大的脚掌踩过刻着往生咒的青石板,惊起几只追逐光斑的麻雀,惹得卖糖葫芦的老汉直笑:“大师这步子,倒像踩着莲花台呢!”法空甩了甩油腻的僧袍:“老丈懂个甚,洒家这是步步生莲!”惹得围观孩童们咯咯直笑,老汉也跟着摇头叹气,却往他手里塞了串糖葫芦:“菩萨心肠,总比冷硬的禅杖强。”
“醉月楼”的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法空和尚推门而入时,正赶上掌柜的往灶台添柴,火光映得他油光满面的脸像镀了层蜜。“老规矩,桂花酿三壶,脆皮烤羊腿!”他嗓门儿震得梁上灰簌簌落。
邻桌的几位修士压低声音议论:“听说血煞宗这周又劫了艘商船?”“嘘——”同伴扯了扯他袖子,目光扫向法空。却见这胖和尚正用油腻的手指戳着碟子里的花生米,突然抬头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糖渣的门牙:“小哥儿们打听劫船?不如问洒家,上月那船的鲈鱼脍,倒是鲜嫩得紧!”几个修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倒是跑堂的小姑娘端着羊腿过来,脆生生道:“大师,您的羊腿焦了边儿,可要换盘糖蒸酥酪?”法空拍着桌子大笑:“小妮子倒会哄人!焦的好,焦的香!”笑声惊得花猫竖起耳朵,尾巴扫落了桌上的酒筹。
夕阳从雕花窗格斜照进来,给法空和尚的僧袍染上金边。他撕扯着羊腿,油脂滴在木桌上凝成琥珀色的斑,却不忘掰下块肉扔给蹲在脚边的流浪狗。狗儿叼着肉跑远,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长叹:“哎,这狗都比洒家自在。”惹得小姑娘掩嘴偷笑:“大师若想自在,怎不脱下僧袍?”法空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佛珠上:“脱下僧袍?那谁来替佛爷尝这人间烟火?”
满堂春的红灯笼在暮色中亮起,如一串熟透的柿子挂在飞檐下。法空跨过门槛时,老鸨笑盈盈迎上来:“哎哟,大师今日怎的清爽了?可是换了新香粉?”他拍了拍肚皮:“老虔婆嘴倒甜,洒家这是用晨露洗了脸。”惹得满楼姑娘们轻笑出声。
叫小凤的姑娘端来酸梅汤:“大师尝尝,这是莲华宗的师父们送的,说能解腻。”法空捏了捏她的手腕:“小妮子,莫不是嫌洒家身上酒肉味?”小凤俏皮地缩回手:“哪能呢?大师身上的味儿,比胭脂香霸道多了!”惹得众人笑作一团。他左拥右抱坐在雕花榻上,却不似往日粗暴,反而指着墙上的《飞天图》胡诌:“瞧见没?这仙女的飘带,像不像洒家甩出的禅杖?”绿衣姑娘小翠接口:“像,就是仙女没您这福气,能吃能睡能快活!”满屋子笑声混着丝竹声,倒让这风月场添了几分市井的热闹。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串佛珠,扔给角落的小梅:“拿着,前日在城隍庙捡的,算给你添件首饰。”小梅摸着佛珠上斑驳的血渍,刚要开口,法空却已醉眼朦胧:“别嫌弃,这珠子开过光的,洒家亲自在赌坊开的光!”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门口的护院都忍不住咳嗽着转头,生怕被这胖和尚的荒唐话呛到。
地下赌场的暗室里,十八盏琉璃灯映着十八张生动的脸。法空斜倚在檀木椅上,脚边堆着几串铜钱,手里转着骰子:“今儿个谁赢了我的‘修罗骰’,洒家便带他去尝城西的满堂春耍耍”
左侧的灰衣人苦笑道:“大师又拿咱们寻开心,您这骰子六个面都是‘六’,谁能赢?”法空拍着大腿大笑:“妙就妙在这儿!六六大顺,才是佛爷的慈悲!”众人跟着笑起来,气氛倒不似往日阴森。右下首的疤脸汉子摸出块玉佩:“大师,这是从莲华宗弟子身上搜的,您看……”
法空和尚接过玉佩,见上面刻着朵并蒂莲,突然叹了口气:“慧明老秃驴还是这般无趣,戴个玉佩都要成双成对。”随手扔回玉佩,语气却软了几分:“明日去城北送两担米面,就说……法空寺的香油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杀过人的胖和尚怎的突然善心大发。他却又灌了口酒,嘟囔道:“别用那种眼神瞧洒家,佛爷吃肉喝酒,可不耽误积德。”
烛火突然被穿堂风拨得明灭,映得他僧袍上的油渍忽明忽暗,倒像幅流动的市井浮世绘。暗室里的众人不再紧绷,有人说起近日听闻的奇事,有人抱怨赌坊抽成太高,法空靠在椅背上打盹,嘴角还沾着半粒花生米,倒像个听故事听入神的老顽童。
“海上那批货几时到?”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锁链。左侧黑衣人忙抱拳:“回护法,‘普渡舟’已过黑水礁,三日内必到红叶湾。”“货”自然不是绸缎香料,而是三百名劫来的女修,其中不乏根骨绝佳的剑修,法空寺正用她们的精血炼制“仙丹”。
右下首的疤脸汉子突然抬头:“听说…莲华宗的慧明老秃驴最近在查海上失踪案…”话未说完,法空和尚手中玉牌“嗖”地飞出,钉入他肩窝:“查?梵音府的天,是法空寺的天!明日去城西烧三家铺子,就说…莲华宗的人干的。”众人噤若寒蝉,看着他肥厚的手掌在金元宝上摩挲,想起三个月前,曾有个小沙弥被他当场剥皮悬在港口,僧袍上还题着“杀一儆百,佛渡有缘”。
“对了,”他突然盯着角落的灰衣人,“你妹妹还在清心庵吧?”灰衣人浑身一颤,额头沁出冷汗。法空和尚咧嘴一笑,露出染着酒渍的黄牙:“好好办事,洒家不会亏待你。暗室里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形如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