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冰冷刺骨,但是有什么东西更冷更寒。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鬼吻得毫无章法,冰冷的唇胡乱碾着他的,牙齿磕碰间发出轻微的声响。
——是的,男鬼。
褚瑾朦朦胧胧感觉一双大手扣在他的脊椎上,力气大得吓人。
他像是生怕褚瑾消失一般,双臂死死箍着他的腰,执拗地想要撬开褚瑾的防线,一缕缕阴寒的鬼气顺着唇齿喉咙渡过来,冻得褚瑾魂魄都打了个颤。
褚瑾本就意识涣散,这会陷入了黑暗里面,紧绷绷地放松下来,更是昏昏沉沉。
他无力地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可那点力道轻得像片落叶。
男鬼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急忙退出,急得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干巴巴挤出几个字,连声带都锈迹斑斑,刚刚还灵活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水......死......”
声音嘶哑得像是几百年没开过口,却透着股执拗的焦急。
——这蠢鬼,该不会以为他要投湖自尽吧?
褚瑾想叹气。
他累极了,连解释都嫌麻烦,只想沉进黑暗里长睡不醒。可这男鬼偏要扰他清净。
“我是鬼,”他闭着眼。
明明他觉得很烦很累,可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和外界接触了,此刻居然破天荒耐着性子和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交谈,声音轻得几乎散在流水里,“不会死。”
可男鬼显然没听懂——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固执地搂着褚瑾,又低头吻下来,好像晚一点褚瑾就会离他而去一样。这次比方才更急切,冰凉的舌尖胡乱顶开他的齿关,更多的鬼气涌进来。
褚瑾被呛得魂魄发麻,迷迷糊糊间竟品出几分好笑。
这算什么?
他昏沉地想着,意识像浸了水的宣纸,一点点晕开。
男鬼的吻技烂得要命,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某种野兽般的撕咬标记,只想着撬开紧闭的城门,攻城掠池。可偏偏就是这样生涩的触碰,让褚瑾久违地感受到了原来自己还在。
不是活着的那种在,是原来他居然还在。
多么奇妙的感受。
于是褚瑾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到凌厉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因为紧张抿成一条线。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却亮得惊人,此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情绪。
恍惚间,褚瑾竟错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
这太荒谬了。鬼怎么会有心跳?
可随着对方渡来的鬼气丝丝缕缕渗入魂魄,那种久违的“充盈感”让他不自觉地战栗。阴冷的鬼气流经四肢百骸,竟比阳间的春风更熨帖,一点点修补着他破碎的神魂。
那种若有若无的振动感越来越强烈了。
“死......”男鬼还在固执地念叨,笨拙地收紧手臂,“不......死......”
每个字都像从锈蚀的锁链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得不成样子。
真奇怪啊,明明是生前那么多心眼子的人,死了反倒是成了块呆愣愣的木头,一点也看不见从前的狡黠影子了。
男鬼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后颈,掌心那点微弱的阴气像团将熄的火,明明冷得刺骨,却莫名让褚瑾想起快要碎掉的魂魄里很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人间三月的倒春寒。他本能地往那点温度靠了靠,随即被更用力地按进怀里。
“......烦。”
褚瑾突然觉得很烦。
解释不通,干脆就不解释了。他猛地揪住男鬼的衣领,主动吻了上去。这次不再是单方面的渡气,而是近乎掠夺的吞噬,疯狂吮吸他口腔里蔓延出来的鬼气,一点点凝实自己的魂魄。
湖底的水草缠上他的脚踝,像无数双挽留的手。男鬼终于稍稍退开些,额头抵着他的,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里头翻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褚瑾忽然迷迷糊糊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可没等他想明白,男鬼又急吼吼地贴上来,这次学乖了些,放轻了力道,却仍固执地圈着他,像是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化作泡影消散。
“放开点......”
湖底的水草突然疯狂生长,缠绕上两人的手腕脚踝,悄悄摸摸看着这场暧昧的戏码。
褚瑾含糊地抱怨,尾音却消散在交缠的吐息间。
光影阑珊,水面无波,气息从他身上到他身上,又某种无形的契约正在结成,像一根看不见的红线,将两个游魂死死捆在一起,把濒死之人拖回这光影世界。
......
褚瑾再次醒来时,湖底空无一人,只剩下幽幽的蓝光和蜿蜒的水草。
褚瑾茫然地浮在水中,指尖触碰到自己的心口——那里竟传来微弱的搏动。他惊愕地低头,发现半透明的魂魄凝实了许多,甚至能在水草上留下浅浅的压痕。
但记忆却像被打碎的镜子,只余几个模糊的片段:冰冷的拥抱,交缠的气息,还有那双执拗到令人心惊的眼睛。
他下意识抚过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寒,但是下一刻又像是碎片一样湮灭在那些鲜活的新奇的很久没有的触感里面。
“这是......”
他对着湖面喃喃自语,新获得实体感的喜悦冲淡了疑虑,最终将这一切归功于森林的馈赠。
眸光流转,褚瑾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干点事情。
水纹荡漾间,游魂的身影消失在森林尽头。
而与此同时,百里外的人间。
楚懿正捏着刚买来的胡麻饼兴冲冲赶回。
说是买,其实就是他悄悄摸摸顺了两个饼子,然后丢下在森林里面藤蔓给他捡回来的银钱法宝。
他小心地用鬼气裹着热腾腾的饼,生怕凉了半分。毕竟那个病殃殃的是人。
人很脆弱的。
淹水了会死,饿着了也会死。
但是没关系,他是世界上最细心的鬼,他能照顾好这个掉进自己家里面的人。
所以当看到空荡荡的湖底时,他僵在原地,手里的饼掉进草丛,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慌仍瞬间淹没了神智。
在他为数不多的认知里,褚瑾总是苍白的、透明的,像盏一吹就灭的琉璃灯,离开他啪嗒一下就会碎掉。
虽然他很弱很弱,但是他可以,他愿意,他能够为了褚瑾去死。
楚懿徒劳地扒拉着水草,因为万生梅血液造化成的半人半鬼感受到身上的契约,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后竟逼出一个字:
“瑾......”
沙哑的呼唤惊飞林间雀鸟,发音生硬得像孩童学舌,却让整片幽寂森林的草木都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