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童年》
人们常说,五岁记事,但我是六岁记事。一九六一年的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我站在家的弧形门洞下,看着爸爸抱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
我的家在望北楼附近住,属于大东区。幼儿园在令闻街,属于沈河区。它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北通小北边门,南通太清宫。在八十年代初,还能找到原址,现在,高楼拔起,已经面目全非了。
那时候,我是全托。只有星期天,爸爸才把我接回家。我感觉全程都是爸爸抱着我,因为我脸朝天,看到的都是上面。出幼儿园时,大门的横梁我能看到;过马路时,汽车的响声我能听到;到家时需进一个门洞,门洞是弧形,我能看到。过了弧形门洞左拐第一家,就是我家。每当爸爸接我时,我会主动爬到炕里,把我的棉猴拿给爸爸,棉猴帽子内是带绒的,摸着很软乎。
幼儿园宿舍是南北对炕,晚上睡觉时有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墙上,因窗前有树,所以映在墙上的月光中有树叶,风吹时,树叶动,我们就开始看电影了。小刚很淘气,他总是爬出被窝,去抓晃动的树叶,他每次都抓不住,大家都嘲笑他。“吱吱呀呀”,门响声,阿芳老师来了,吓得小刚急忙跑回被窝,我们集体装睡。几乎每个小朋友,都是在看电影装睡中睡着的。幼儿园的南北通炕总是飘着淡淡的煤炉味。我们教室的门牌号是102,门轴转动时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叹息,和风琴的乐声混在一起,成了我童年的交响乐。
教室与宿舍是门对门的,我们经常在教室里做游戏、唱歌、跳舞。什么丢手绢、老鹰捉小鸡、找朋友都是在教室学的。
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亮。阿芳老师去开会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活动室的电灯头。
可是,小刚把老师的话当做耳旁风。他踩着木凳子,伸出一个手指头,去摸没有灯泡的电灯头,他摸了以后就说,“麻酥酥的,好玩”,又一个小朋友也站在木凳上去摸,也大声说:“麻酥酥的,真好玩”,接着,我们小朋友排着队去摸。当轮到我时,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片,就像被小蚂蚁咬了一口,又痒又怕。直到阿芳老师回来时,我们还在为\"触电\"的奇妙感觉咯咯笑。
最煎熬的是吃不饱饭。饭桌是长方形,我坐在长方形的短边旁,左右小朋友的脸我都能看到。左边小虎流着鼻涕吃饭,右边小丽把窝头掰成小碎块。桌上的米粥总在冒热气。我盯着自己的搪瓷碗,看米粒在清汤里游泳。我总觉得饿,没吃饱,希望阿姨给我加饭,但我胆小不敢说话。在幼儿园里,我就是哑巴,和谁都不说话,见了阿姨也不会打招呼。
有一天,我感觉太饿了,正好看到幼儿园的大门开了,回家!我马上就向大门跑去,生怕它关上,我出不了大门。出了大门后,就向家的方向跑去,我一直在跑,怎么过的马路我都不知道。口渴的厉害,饿的也厉害。但我进了弧形门洞左拐,却碰见了大锁头。我哭了,但院子非常安静。我哭了好一阵,没人理我。我开始往回走,一直走到幼儿园的大门口,但是幼儿园的大门是关着的,我就坐在门外等开门,门外的地面有很多细细沙土,我就抓起一把放进嘴里——咸咸的,带着铁锈味。我蜷在幼儿园的门洞里,看蚂蚁在月光下搬运面包屑,直到阿芳老师拿着电筒找到我。
\"红孩子\"表彰会那天,风琴奏得特别响。我们随着琴声走进会场,又随着琴声坐下和起立。一会儿,阿芳老师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到前面去。我被点了名,就去了前面。站在台前,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小脑袋,突然发现小虎在冲我挤眼睛。阿芳老师给我戴上大红花时,还送给我方格本、拼音方格本、算草本、图画本和带橡皮的铅笔。我被评为了红孩子。捧着带着墨香的本子,我听见自己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这是我在幼儿园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每次经过那片高楼,我总会想起那个在月光下看树叶跳舞的孩子。他不知道,那些麻酥酥的触电感觉,那些苦涩的沙土滋味,还有那朵让他开口说话的大红花,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