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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烛台上跳了跳,桑知漪望着满案耳饰。

赤金嵌红宝的、珍珠攒成丁香花的、翡翠雕作竹叶状的,每一副都像在嘲笑她前世的痴傻。

“小姐。”翠莺捧着木匣的手抖了抖,玛瑙耳坠磕在匣沿发出脆响。

桑知漪突然想起前世洞房夜,白怀瑾咬着她耳垂说“要集尽天下耳饰赠你”,那时她竟真信了这鬼话。

襄苎数到第二十八副时,桑知漪猛地合上楠木妆匣:“都收进暗格。”铜锁咔嗒落下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夜栖的雀儿。

魏嬷嬷的脚步声混着更漏传来:“白公子到了。”

桑知漪抚过窗棂上凝结的夜露,那冰凉的触感像极了前世咽气时掉的那滴泪。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肯见我了?”白怀瑾玄色锦袍沾着夜露,掌心托着的锦盒还冒着热气:“新出的栗子糕。”

他眉眼含笑的模样,与当年掀开徐雯琴轿帘时如出一辙。

桑知漪没接那盒子,腕间翡翠镯碰在紫檀案上叮咚作响:“谢小将军送的耳饰,够我戴到来世了。以后不必再浪费钱了。”她故意将“谢”字咬得极重,满意地看见白怀瑾指节泛白。

风灯在廊下晃得厉害,白怀瑾突然伸手去碰她鬓间碎发。

桑知漪偏头躲开,白玉耳珰划过他手背,留下一道血痕。”我想知道谢钧钰…”话未说完,白怀瑾突然将锦盒砸在地上。

栗子糕滚落尘埃的瞬间,桑知漪闻见熟悉的沉水香。前世徐雯琴最爱用这香,白怀瑾便让府中熏了十年。

她盯着男人暴起青筋的手背,忽然笑出声:“白公子这礼,倒是与徐姑娘送我的佛经相配。”

白怀瑾踉跄着退进阴影,玄色衣摆扫灭了两盏落地灯。

桑知漪的嗓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关于卫国公府的事。近日来,谢钧钰的心情显得颇为低落,我对他甚是担忧。”

白怀瑾的神色霎时凝固,宛如雕塑般静止不动,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心脏仿佛被一把锐利的匕首残酷地撕裂,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秋风轻拂而过,本应是清爽的秋意,此刻却如同寒冰般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一时间,心中被践踏的自尊化作愤怒的巨龙,几乎让他失控。

手背上青筋暴跳,几乎要将手中的耳坠狠狠摔出,决然离去。他的骄傲使他充满愤怒,但内心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牵绊,使他无法迈开步伐。

白怀瑾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悲哀,即使他离去,也无法触动桑知漪的心弦。

他无法解决她内心的忧虑,让她夜以继日地难以入眠。他缓缓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隐匿在风灯的暗影之中,昏暗的光线映衬出他受伤的神情,但他不愿让桑知漪窥见自己内心的脆弱。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白怀瑾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他背在身后的手攥得骨节发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谢三郎出事了?”

桑知漪假装没看见他袖口在发抖,“自打卫国公回京,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前日约好去太白楼吃暖锅,也派人来说不得空。”话没说完,白怀瑾突然转身,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喉结动了动:“别同我说这些细节。”

廊下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惊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

白怀瑾盯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声音哑得像吞了沙砾:“给我留些体面罢。”

桑知漪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攥紧帕子轻声道:“对不住。”

“卫国公府...前世究竟如何了?”桑知漪往前半步,绣鞋尖沾到烛光,“谢家人每次说起北境战事都胸有成竹,可我总觉得…”她突然哽住,喉间泛起铁锈味。

白怀瑾望着她蹙起的眉尖,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真真惹人怜惜。

“眼下还没到那步。”白怀瑾伸手去拨灯芯,火苗舔上指尖也不觉得疼,“前世是监军太监贪功,撺掇卫国公出关迎敌。两位少将军中了埋伏,十万铁骑折在饮马河。”

桑知漪突然抓住窗棂,指甲抠进朱漆里。她记得谢钧钰教她骑马时说过,饮马河畔的芦苇能长到一人高,秋日里像金色的海浪。

“后来大军退守围赤城,卫国公战死城头。”白怀瑾声音越来越轻,“谢家被夺爵抄家,谢三郎自请永镇北境,保家护国。”

他忽然顿住,想起大婚那日,谢钧钰托人送来的那尊琉璃玉菩提在喜堂上折射出的七彩光晕,刺得人眼睛生疼。

桑知漪踉跄着扶住案几,茶盏翻倒浸湿袖口。

原来谢钧钰送的新婚贺礼,是隔着千里黄沙在祝她们白头偕老。

“能改的!”她突然抓住白怀瑾衣袖,“不是已经探到军情了吗?”指尖触到他腕间佛珠,凉得吓人。

白怀瑾低头看她洇湿的袖口,水痕正缓缓漫过缠枝莲纹:“你以为卫国公为何突然回京?”他轻轻抽回袖子,“三十万大军在手,封无可封。”

窗外传来夜枭啼叫,桑知漪猛地打了个寒战。她想起昨日在长街看见的凯旋仪仗,卫国公金甲上的血渍还没擦干净,在日头下泛着黑红的光。

“陛下要卸磨杀驴?”话出口才觉大逆不道,慌忙掩唇。

白怀瑾却轻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西魏轻敌,东陵拼死。谢家满门忠烈恐怕…”他突然噤声,看着桑知漪泪珠滚落衣襟,在月白缎面上洇出深色痕迹。

伸到半空的手又缩回来,白怀瑾默默数着佛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硌得掌心发疼,却压不住心头翻涌——她为旁人落泪,他竟还会心疼。

烛火在青铜鹤嘴灯台上爆了个灯花,桑知漪望着白怀瑾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他玄色官服肩头还沾着夜露,说话时喉结在烛光下滚动:“谢家在北境扎寨多年,断不会重蹈覆辙。”

“你就...不能做些什么?”桑知漪话一出口她便后悔。

“那年北境兵败…”白怀瑾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我不过七品校尉,连金銮殿的台阶都够不着。”

桑知漪望着他官服上银线绣的云纹,忽然想起前世他升迁那日,徐雯琴戴着凤穿牡丹的耳坠来贺喜。

“太子已请旨让卫国公返北。谢小将军这两日忙着打点,你不必担心…”白怀瑾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像咽下枚带血的枣核。

桑知漪望着廊下晃动的风灯,灯影里仿佛看见谢钧钰策马踏碎长街积雪。

“多谢。”二字轻飘飘落地,却震得白怀瑾踉跄后退。

他想起前世桑知漪滑胎时,也是这样对他说“多谢夫君关怀”,然后整整三月未展笑颜。

“永远别为他谢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话音戛然而止,桑知漪腕间翡翠镯映着烛火,晃得他眼眶生疼。

更漏声穿过回廊,桑知漪转身欲走,披风却被夜露沾湿。

“别怕。”白怀瑾的嗓音突然放软,像当年哄她喝药时,“他会平安无事。”

他说得那样笃定,仿佛又变回那个许诺“此生不负”的少年郎。

桑知漪回眸时,一滴泪恰巧坠在谢家玉佩上。

白怀瑾望着那点水光,恍惚看见前世灵堂白幡下,自己抱着她冰凉尸身落泪。那时他才知,原来心痛到极致是流不出泪的。

“都会如你所愿。”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在吞刀片。

桑知漪忽然笑起来,眼角泪痣在烛火下红得妖冶。

前世她这样笑时,是在徐雯琴入门那日饮下绝子汤。

白怀瑾伸手想碰她发间玉簪,却见她后退半步。

“往事已矣,白大人请回吧。”

“对不起。”他突然跪倒在地,官服下摆浸在泼洒的茶渍里,“为从前混账的我向你道歉…”喉间像堵着团浸水的棉絮。

桑知漪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檐下宿鸟:“白大人这礼,倒像在祭奠亡人。”

“不是…”他仓皇起身,官帽歪斜露出鬓角白发。桑知漪这才发现,不过二十出头,他竟生了华发。

“我收下了。”她突然接过锦盒。白怀瑾瞳孔骤缩,仿佛又回到那年上元夜,少女提着兔子灯朝他笑:“怀瑾哥哥最好了!”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桑知漪望着他骤然亮起的眼眸,慢条斯理打开锦盒。

赤金耳坠坠入炭盆的瞬间,火舌蹿起三尺高,映得她眉眼如画:“礼尚往来,白大人可还喜欢?”

白怀瑾望着炭火中扭曲的金饰,突然想起前世桑知漪焚毁嫁衣那日。

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她说:“白怀瑾,我不爱你了。”那时他只当是气话,如今才知,灰烬是捂不热的。

“来日方长…”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服谁。

桑知漪已走到门边,月白披风扫过门槛时,露出腰间谢家玉佩。白怀瑾望着那抹碧色,忽然呕出口血。

他终于明白,有些错不是悔过就能弥补,有些人不是回头就能等来。

可他,哪里就甘心呢?

……

翌日,晨风卷着桂香扑进来,吹散了窗纱上的晨露。

桑知漪对镜簪上一支碧玉蜻蜓钗,铜镜里映出眼下淡淡的青影。

昨夜与白怀瑾在角门说话到三更天,此刻她一夜好眠,倒是神清气爽。

吃过早膳,便独自乘车去了“梅煎素雪”。

魏墨茵正在柜台前拨算盘,见她掀帘进来,算珠“啪”地撞在框上:“不是说今日要去城外接谢三郎?”

“改主意了。”桑知漪捻起块桂花糖糕,齿间溢出甜香,“倒是表姐昨日说的新鲜事儿,我还没听全,劳您再讲讲。”

“你说蒋家那个刁蛮丫头?”魏墨茵抽出帕子擦她嘴角的糖屑,“昨儿在宝华寺后山,我亲眼瞧见蒋圆圆给贺胤捷打扇。要搁从前,这大小姐早该把团扇摔人脸上了。”

桑知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沿。

“紫嫣公主当真退婚了?”

“婚书都烧成灰了。”魏墨茵嗤笑,“蒋二郎如今在兵部领了实差,前日还带人查封了公主府的私矿。”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公主在宫里砸了三个时辰的东西,气得茶饭不思。”

话没说完,门口传来“咚咚”跺脚声。穿金线蟒纹锦袍的小公子正叉腰站着,腰间玉带上缀着七宝璎珞,走起路来叮咚作响:“给小爷上乳糖真雪!”

魏墨茵“扑哧”笑出声。这小童不过五尺高,偏要学大人背着手,发顶两个小揪揪随动作一颤一颤的。她故意板起脸:“这位小客官,秋日里哪来的冰食?”

“胡说!”男孩踮脚拍柜台,腕间金镯撞在青石台面上,“我阿姐说上月还吃过!”突然瞥见桑知漪裙角绣的缠枝莲,声音陡然弱下来:“...许是记错了。”

桑知漪蹲下身与他平视:“你阿姐可说过我们店规?”见他茫然摇头,指指门楣上木牌:“男客止步的‘止’字认得么?”

男孩涨红了脸,突然从荷包掏出把金瓜子:“小爷加钱!”金灿灿的瓜子撒在台面上,惊得魏墨茵倒抽凉气——这够买下整条街的冰食铺子。

“小祖宗,你家仆从呢?”魏墨茵往外张望。长街尽头闪过几个戴幞头的家丁,男孩见状突然钻进柜台,撞得算盘哗啦作响:“快藏我!被逮到又要抄《孝经》!”

桑知漪眼疾手快按住他后领。男孩挣扎间露出颈间赤金璎珞项圈,当中嵌着的东珠足有龙眼大。

“要冰食也行。”桑知漪拎起扑腾的小家伙,“拿项圈来换。”

男孩捂住项圈直蹬腿:“这是阿娘给的!”忽然眼珠一转:“我拿爹爹的玉佩换!他书房有块雕貔貅的羊脂玉。”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杂沓脚步声。

三个灰衣家仆冲进来跪倒在地:“小祖宗可算找着您了!”

为首的汉子满头大汗,“再找不到人,奴才们该去护城河喂鱼了!”

男孩被架着胳膊往外拖,还不忘扭头喊:“给我留碗酥山!明日带金铢来赎。”

声音渐远,只剩檐角铁马叮叮当当响。

魏墨茵望着满地金瓜子苦笑:“这泼天富贵我可不敢收。”

晨雾未散时,桑府后门的青石板已响起凌乱脚步声。

看门婆子揉着眼掀开帘子,正撞见“梅煎素雪”的跑堂伙计满头大汗:“快请大小姐!昨日那混世魔王的家人闹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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