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都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忽然又苍老了十岁,枯瘦的手指握得紧紧的。
檐外雨丝斜飞入内,打湿了他衣摆下的暗纹。
九皇子低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医书:
“母妃孕期服用断肠草造成我体弱,不过是个幌子。”
他指尖抚过书页上朱笔批注的字迹——正是皇帝年轻时的笔法:
“真正让儿臣缠绵病榻的,是混在汤药里的西域密药吧?用母族的药害我我如此,父皇当真狠心。”
九皇子猛地将医书掷于地上,枯叶碎裂的声响中,声音已然嘶哑:
“您口口声声说帝王无情,可对太子,您却屡次三番的纵容。”
他手指指向东宫方向:
“杨景琰他腿伤痊愈后,性情暴戾、虐杀宫人、私通敌国……这一桩桩罪行,都被您压了下来。弹劾太子的折子,都能堆满紫宸殿了!您不还是装作不知道么!”
皇帝身形晃了晃,扶住廊柱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浮现水光:
“景和...…朕也是……”
“您要说您是迫不得已?”
九皇子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疤痕:
“那这刀——”
他惨笑着指向自己:
“三年前刺客明明是冲太子去的,为何最后这疤落在了儿臣身上?”
雨幕中,皇帝颤抖的手终于抚上儿子肩头,却在触及时如遭雷击般缩回。
“帝王之术,从无对错。”
皇帝眼中满是挣扎,他看着九皇子也是心痛。
“那父皇今夜来此,又是为何?是想听儿臣说一句'不恨'吗?”
九皇子的衣袖带翻棋盘,黑白子散落一地:
“儿臣可以骗您,就像您当年骗母妃说的那样。”
皇帝身形微晃:
“你——”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帕子上的血更多,几乎浸透锦缎。
九皇子看着那抹刺目的红,眼底的恨意终是裂开一道缝隙。
他伸手欲扶,却在半空停住,缓缓收回。
“父皇保重。”
他嗓音低哑:
“朕...…终究是亏欠了你,和你的母妃。”
皇帝转身时,一滴水珠坠落在靴面上,分不清是雨是泪。
九皇子望着那道佝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突然砸向廊柱。
“这盘棋,还没下完……”
九皇子低声喃语,鲜血顺着雕花木纹流淌,混着雨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漩涡。恰似多年前,他的母妃饮下那杯毒酒时,打翻在白玉砖上的药汁痕迹。
九皇子站在原地,看着满地散落的棋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父皇手把手教他下棋时说过的话——
“落子无悔,是为君之道。”
可如今,他们都悔了。
——————长宁·公主府——————
杨嘉仪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公主府门口。沈知韫抬手挥退侍从,自己执灯引路,灯影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交叠的影子——一道端庄凝重,一道清癯如竹。
公主府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杨嘉仪提着裙摆疾步而行,沈知韫手中的宫灯在回廊拐角投下摇曳的光影。
二人径直穿过三重院落,这才来到于阗公主暂时居住的地方。
他们进来时,雪落正在更换于阗公主腕间的药纱。
雪落闻声回首,发间银簪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冷光,她一见是杨嘉仪便默默行礼。
床榻上的于阗公主已褪去染血的雪纱裙,素白中衣衬得她的金发越发耀眼。
原本散乱如瀑的长发被绾成简单的髻,露出耳垂上若隐若现的蓝宝石耳钉。
虽然看上去于阗公主仍是面色苍白有些虚弱,但那双碧眸已恢复许多生机。
“承蒙...…长宁公主...…救命之恩。”
于阗公主撑着身子坐起来,生涩的汉语突然从她唇间吐出,杨嘉仪猛地一愣。
一直不会说汉语的于阗公主竟然是装的。
房间内的于阗公主衣着整齐,再无不便。沈知韫得到应允后,也是走到了房间内。
他才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于阗公主耳垂上的耳饰,仔细打量着竟发现她的耳垂后还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沈知韫蓦地想起鸿胪寺密档里的记载:
于阗王室训练的死士,皆以蓝宝石为信,耳垂后需留一道长约半指的刀痕为迹。
“区区举手之劳,你若要谢,应当感谢太子妃。”
杨嘉仪轻声道:
“若非太子妃将你从东宫救下,又暗中将你送来我这里......”
“东宫......”
于阗公主碧眸一颤,两行清泪倏然滑落。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碾碎在掌心。
“太子他......”
她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简直就是个畜生!”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抓向杨嘉仪,青白的指甲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
沈知韫眸色一沉,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挡在杨嘉仪身前。
他修长的手指虚扶在于阗公主腕间,既阻了她的动作,又不失礼节:
“于阗公主重伤未愈,还是静养为宜。莫要过于激动。”
于阗公主颓然垂手,泪珠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要见皇帝......”
她哽咽道:
“我要亲口告诉他......东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知韫与杨嘉仪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
杨嘉仪眸光微动,指尖轻轻按住于阗公主颤抖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
“女子在这世道本就艰难,你既逃出虎口,我必护你周全。”
杨嘉仪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绢帕,亲手为于阗公主拭去泪水。
她动作轻柔,指尖却在触及对方耳后时不着痕迹地一顿,她也注意到了于阗公主耳后的痕迹。
杨嘉仪将绢帕塞进于阗公主掌心,顺势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九凤钗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眼底的锐光,却挡不住话里的试探:
“只是于阗公主既能说汉话,为何先前要装作不通?”
杨嘉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碎玉落盘。
“我……我能说的不多……”
于阗公主被问的哑口无言,似乎是在想着要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