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连泽不经传报便走了进来,他的外套下摆沾着塞外的黄沙闯进来时,夕阳正透过冰裂纹窗格在宜棠脸上切出破碎光影。
连泽胸前铜制怀表链与荣家成案头青铜镇纸同时反光,两道冷芒在空中交错如剑。
连泽拱手道:“恭喜舅舅升了甘肃都督,沈伯父派了世元亲自来调停马路和马桥两兄弟,与其说抬举马家,不如说还是给伯父面子。”
“甘肃都督”四字如重锤落下时,多宝阁上的显微镜突然倾倒,镜筒撞在青花瓷瓶发出清越悲鸣。
荣家成起身扶正镜筒的动作带翻墨砚,浓黑墨汁顺着《黄帝内经》的书脊蜿蜒而下,将曼陀罗干花染成丧服般的玄色。
宜棠一惊,“爹,不曾听你讲过。”
“棠儿,连泽所说属实,官场上的事情,向来变幻莫测,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一个姑娘家,就不需要懂这些,安心待嫁。”
荣家成又望着连泽:“你与世元多年好友,世元的为人品性想来你很清楚,配宜棠,可还使得?”
宜棠心里五味杂陈,内心低落,“爹,女儿不关心您官居何处,也不关心您官职大小,女儿一向随您而居,如今分开,你总要提前告诉女儿一声,先前您说出家,如今又是就任都督,可悲的是,女儿总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女儿想知道,在父亲心里,女儿究竟算什么。”
“棠儿,此事秘密,爹没有提前跟你说,爹有过错,但也是情非得已,况且,事情并无定论。”荣家成本欲责备连泽,年届不立,还如此感情用事。
宜棠退了进去,今日父亲突然温言细语,原来不过是劝自己接受婚约,细细琢磨,父亲或许看出端倪,自己生活简单,极少见到外男,如今与连泽不过相识两天……宜棠虽不至于骂自己不自重,但也多少有几分羞愧与自责。
父亲话里有话,宜棠一时间猜不透。
后来,有一个男人告诉宜棠:男女之情,发乎于心,春天要来,微风会漾,叶变绿,花吐蕊,果压枝,自然与人,都要遵循顺应繁衍之道,有何不妥?
宜棠不去管连泽与父亲的交谈,此刻书也看不进去,那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动如乱麻,好不容易辨明字型,又不知道如何链接大脑去认识和理解。
宜棠浑浑噩噩半日,有人敲门,是厨房的下人,“小姐,出来吃午饭了。”
宜棠想让人端了进来,可自己日后难道不要见父亲了吗?逃避有什么用?
宜棠笑了笑自己,硬着头皮上,已经成为宜棠的生活习惯。
处理病情如是,处理与父亲的关系也如是,只不过过去生活简单,未来生活复杂,也总要逞能吗?
宜棠不让自己去想,更不敢让自己自怨自艾。生活还在继续,没必要提前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连泽居然还在。
往日荣家成出去了,便只有宜棠一个人,她不惯面食,常以清粥佐小菜,厨房日常便不再采购荤腥。今日多了两个男人,厨房只好一阵搜罗,做了一个小火锅,让舅甥俩人涮着,又做了些八宝甜饭与宜棠。
铜火锅蒸腾的雾气里,连泽西装铜纽扣在汽灯下泛着幽光。宜棠用银匙戳着八宝饭里的莲子,糯米粘住匙面的力度让她生了惧怕被人握住的感觉。荣家成夹起涮羊肉时,一滴汤汁坠入酱碟,在青瓷釉面上晕开血渍般的圆斑。
宜棠本就沉默寡言,今日更是一言不发,荣家成侃侃而谈,连泽被迫应付却心不在焉,频频看向宜棠,荣家成只当看不见,问道:“你与世元如何做了同学?”
“其实不是,他在军校,我学医,同在一地,两家本是世交,便熟络起来。”
“还是姻亲。”荣家成有意为之,句句不离婚事,“而且志趣相投,世元如此秘密之行,竟邀你一起,说明你二人关系匪浅。”
当提到“姻亲”二字,连泽夹菜的手顿了顿,嘴里的菜顿时失去了滋味儿。一颗黑色颗粒滚过织锦桌布,在宜棠手边聚成小小的孤岛。
窗外骤起的沙尘暴拍打着窗棂,将灯光晕揉碎成无数飘摇的萤火,恰似手术室里明明灭灭的无影灯。
宜棠那一碗甜饭更是食之无味。
连泽明明与那人相识,却闭口不谈,……苛求他也不公平,他又该如何谈起。
宜棠起身想告辞,不料被父亲叫住,荣家成坦荡道:“棠儿,多听连泽讲些世元的事情,爹年纪大了,与年轻人所见不同,你多了解些沈世元,日后二人也好相处。”
宜棠静默着,心里被羞耻心狠狠拽着。
“世元此次来兰,行程秘密,新娘子近在咫尺也无法见面,想来也很委屈,棠儿大度些,不要怪他。”荣家成说。
宜棠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恨恨的,永不见面才好。
想着想着,宜棠竟然露出一丝又凶又气的表情出来,与她那稚气柔嫩的脸混在一起,如同一只小奶狗,让连泽心脏扑通扑通跳,直到心疼。
宜棠是医生,最擅长以时间来解决问题,急症要抢时间,慢症则要借时间之力。做人做事一样,一些事情要抢先机,更多的事情则要在时间中消化解决,甚至急事缓办。
今天荣家成明明白白说,沈世元不仅来兰,还要去嘉峪关,途经张掖。
宜棠看了眼连泽,连泽对着荣家成道:“世元行程,我并不知道,世元也未告知。”连泽想说沈世元对婚约并无好感,可宜棠毕竟是姑娘家,若是日后终成夫妻,…….还是不说得好。
“应该就是这两日。”荣家成道,又望向宜棠:“届时你也见一见。”
“何必?还是不见了,于礼不合。”宜棠小声说道,连泽听着,心意更笃。他偷偷看了一眼宜棠,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就算不是为了他,这么一个清雅之姿的人,如今为一桩强加的婚事烦扰不堪,如何不叫人心疼。
“哟。”荣家成不免失笑:“棠儿,这道不像你了。”
宜棠却突然恼怒起来,站起身,嗫嚅道:“爹和表哥慢吃,我先进去。”
荣家成点点头,今日是他当爹的过分了,步步紧逼,得亏宜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已经够辛苦了,何必再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