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冬,北沿的雪下得格外大。
庆喜班戏园子里,花旦正对着铜镜描眉画眼。
镜中的人约莫二十出头,眼睛明亮如星,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罗少帅又派人来催了。”门外的来人说着。
花旦掀起描红的眉眼,寒风从后台的布帘涌进来,让穿着薄衣的角儿打了个寒颤。
手中的笔顿了顿,铜镜映出微蹙的眉头。
“告诉他们,戏班子吃饭的家伙什儿得一样样拾掇,急不得。”
来人应声,却没走。
镜中倒映出那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花旦摸着衣袖里的匕首扬眉看去:“青眉,还有什么事?”
“军阀都有枪,即便是只会逗鸟玩乐的罗少帅,身边总是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军官。”
柳青眉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她深吸一口气:“阿衍,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
花旦继续在脸上上妆:“别废话,不给这些爷唱戏,咱们庆喜班三十多口人要怎么活?”
她说的是唱戏,但却又不只是唱戏。
罗大帅家的宅邸原是前清王府,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雪夜里泛着冷光。
护兵们持枪而立,枪刺上凝着冰凌,各个凶神恶煞,往来的人皆远远避开。
戏台下已经坐满了人,穿马褂的长衫的、戴大檐帽的,各色人物推杯换盏。
他们大多是商贾权贵,紧着巴结罗司令家的独子。
“罗少帅仪表堂堂,就连听曲儿的品味也跟常人不同,独树一帜,实在令人叹服!”
“年纪轻轻就有了大帅之姿,少帅日后定是人中龙凤,军中豪杰!”
清源听着耳边此起彼伏但言不由衷的夸赞,手心圈着空荡荡的无名指摩挲。
他翘着二郎腿慵懒地倚靠着座背:“008?”
识海里的小球被戳得几乎飞出去也没有半分动静。
清源唇角上扬,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自从进入这个小世界,008就像是死了一样,别说什么原世界线,就连原身的基本介绍都没有。
锣鼓声响起,这场戏便开了场。
花旦踩着碎步出场,水袖轻扬,眼波流转,眼神直勾勾盯着台下正中间的身影,只虚虚睨了一眼旁边的贵人,那人就像是被勾了魂般,连斟酒的小厮都停了手。
咿咿呀呀的唱调让满堂喝彩。
长袖间的香风都似乎在空气中扬起,恶鬼饶有兴致的在花旦脸上扫过,托着下巴抿茶。
来迟的008重重吐出一口气,翻身而起,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光没那么亮了。
“大人,我遇上了时空乱流差点来晚了呜呜呜,我这就给您传输世界线!”
【原世界线投影】
正值战乱时期,北沿城被军阀罗大帅掌控后,就一直处于封城的阶段。
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
庆喜班看似是隐藏在城中的戏班,各个身怀绝技唱腔身段一绝,实则却是传递情报的好手,一直假借到各地巡演的名头与人接头,罗大帅控制北沿城的举动就导致把他们这群人压在了城中。
他们赚的是卖命钱,若是没能及时把情报传出去,那么整个庆喜班都会面临生命危险。
眼看着情报即将砸在手里,戏班中的花旦卫衍只能铤而走险,挟持了罗清源以此要求罗大帅将他们放出城去。
罗大帅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点头同意了,出了城后,卫衍没打算为难这个只知道玩乐享福的少帅,将人放走了。
本来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再有交集,但是主角柳青眉认为欺男霸女的军阀都应该死,找了借口从队伍中偷偷溜走,将手无寸铁还饿了好几天的罗清源杀害在了路上。
罗大帅失去了儿子悲痛交加,再也不留手带着大部队追击庆喜班的人。
三十几号人全部被枪杀,卫衍为了掩护柳青眉将情报带出去用生命拖延时间。
柳青眉完全没觉得这是她带来的灾祸,带着情报投靠了盘踞在另外一个城中的军阀冯永丰。
她想要给庆喜班报仇,于是嫁给了冯永丰做他的十三姨太,日日吹枕边风,挑起了冯永丰扩大势力的野心,让冯永丰和罗大帅争斗。
两大军阀打的不可开交,最终主角光环偏向的冯永丰获得了胜利,柳青眉也因为献上了诸多良策而被抬到了正妻的位置。
在乱世之中,手中有真枪实弹才是硬道理,柳青眉满足不了一直在后院里跟一群姨太们争宠,勾搭上冯永丰的副官,给冯永丰下药害死了。
她凭借在戏班里学到的功夫,在军中活得好不潇洒。
闭着眼睛的罗少帅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沉浸在了曲调声中一般,手指敲在桌面上跟随着鼓点打着节拍。
“罗少帅,不知可否赏脸跟小女子共饮?”
酒杯被端在近前,清源睁开眼和一位脸颊粉红的少女对上目光。
看起来大概刚刚十七八的样子,生得水灵,似乎害羞与人搭话般,反而垂下了头,酒杯倒是没有收回。
北沿城中罗少帅的名声可不好,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沾花惹草,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面还有个罗大帅压着,到了现在还没娶妻。
不管是在台上充演花旦的卫衍还是现在在刻意利用容貌接近他的柳青眉,打的都是一个主意。
“用一个男子勾引本少帅还不够,你还出来冒什么头?”
柳青眉大惊,当即手一歪,酒杯便滑落在地,摔的四分五裂。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观望的权贵顿时不敢说话,就连台上的鼓调都略有停滞。
在清源看过去的时候,卫衍紧接着唱下去,庆喜班反应也格外迅速,喧闹的鼓点咿咿呀呀再次响起,可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戏腔足以遮盖说话的声音,卫衍趁着转身的空隙匆匆一眼只来得及看见罗少帅那张裹满冰寒的脸。
心直直下坠,也许罗少帅也不像是他们想得那样是个百无一用的草包。
手枪被按在了桌子上,自作主张的柳青眉完全没料到他们的身份会被看穿。
虽说日后做事心狠手辣,现在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被手枪指着,当即吓得两股颤颤,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罗少帅,戏子命贱,我们兄妹两个也不过是想讨口饭吃,绝对没有想要对您不利啊!”
清源嗤笑:“脑子转得倒是快。”
戏曲已经接近尾声,鼓调渐平,台上的花旦急匆匆谢幕,从后台离开,下一出戏是武戏,他不用上场。
枪指到柳青眉的脑门上,权贵默默离远了些。
“罗少帅。”
来不及卸妆的卫衍喘着粗气按住了他的手:“且慢。”
伪装过的尖利嗓音有些沙哑,那张脸上覆着精致的妆面,除了过于高大的个子外,属实不怎么能看出他是个男人。
拿枪的手就那么任人按着没有挪动半分,清源挑眉抚上卫衍的脖子,在被遮盖的硬物上下按,他轻笑:“你们从什么地方知晓本少帅喜欢男人的?”
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卫衍抿唇,难以抑制心中隐秘的欢喜,倒显得声音有些怪异:“少帅喜欢男人?”
清源没有回答,反而收回手中的枪随意在手上把玩。
很危险的举动,若是不慎很可能会走火,卫衍却没有躲开。
清源的话说得直白:“讨好了本少帅,想要出城并不是难事,没必要铤而走险,被大帅记恨。”
卫衍身体僵硬。
不仅男扮女装被看出来端倪,就连他们想要通过草包少帅沉迷美色进而挟持的计划也被全部看穿。
被置于衣袖内的匕首把手臂冰得让人止不住微颤。
卫衍深吸了一口气掀起衣袍缓缓跪在另一边,生硬地将脑袋放在清源的腿上:“还望少帅垂怜。”
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声线,在柳青眉惊诧的目光中几乎是心甘情愿的被人牵住掌心十指交扣。
衣袖里的匕首被清源白皙的手指勾出,随意丢在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罗少帅带走了一个明摆着是个男扮女装的戏子,权贵不敢继续留下来看戏各自离开,有点眼色的已经赶忙去通知罗大帅了。
柳青眉目光沉沉,浑身瘫软地跪在地上后,后背已经被冷汗全部打湿,匕首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宾客散去,庆喜班的人下台扶她起身,柳青眉将匕首捡起来,口中低声喃喃:“罗少帅欺辱了阿衍,我一定要杀了他!”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唯恐被罗大帅的人听见。
都知道罗少帅带人走是什么意思,戏班的人皆叹气摇头:“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如此,事情已成定局,这本就是我们计划的一环,只是稍稍改变了些。”
“若不是你自作主张贸然出来,卫衍也不至于——”
那人就此打住,挥了挥手:“罢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尽快收拾东西离开,发生这种变故,罗大帅不管是什么态度,怕是很快就会到此。”
柳青眉跟着人离开,转头深深看着那朱漆大门咬牙。
她也不过是看那罗少帅长了一张好皮囊忍不住上前搭话,哪知道会生出这般祸端。
马车轧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谁在恨恨磨牙。
戏服挽在腕间的水袖被拉出,不远不近地牵着:“你跟刚刚那个勾引本少帅的女人是兄妹?”
清源笑得并不真心,只要想到原世界线里他为了柳青眉主动用自己的命拖延时间心里就像是梗了一根刺。
卫衍下意识摇了摇头:“她是我捡回来带到戏班的,并无血缘关系,只是看她年纪小多照顾了一点罢了,时常定不下心,倒是让少帅看了笑话。”
“是该教训。”
清源说得意味深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柳青眉这种自觉聪明的突兀举动都大概率会连带着整个戏班遭殃。
“你就不一样,肯定知道跟着我回来代表着什么吧?”
他说的暧昧,卫衍思绪停滞,愣愣地点头:“知道。”
戏班里从不缺为了脱离戏子名头而攀附权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