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残月如钩。
不渡客栈的萧索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苍凉戈壁。
钟琉璃迈开双腿，脚下生风，整个人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身形在荒芜的大地上拉出长长的残影。
她的步伐沉稳而有力，背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仿佛没有丝毫重量。
云逍趴在钟琉璃温软而富有弹性的背上，脑袋随着她的跑动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像个随时会断电的劣质玩偶。
他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看着飞速倒退的景物，有气无力地开口：“师姐，咱能慢点不？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正在你背上开碰头会，讨论谁先离家出走。”
“不行，”钟琉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你说要最快速度，这就是最快速度。”
“我说的最快速度，是指交通工具的最快速度，不是指你的最快速度。”云逍感觉自己的胃酸正在逆流，“咱好歹是个钦差，出行连个马车都没有，全靠两条腿，这传出去我大胤朝廷的脸面何在？”
“客栈的马都跑了。”钟琉璃言简意赅。
“……”云逍无言以对，只能换个话题，“那什么，师姐，你跑的时候能不能别总想着吃？我通过通感，已经‘尝’到你脑子里那份酱肘子了，闻着还挺香。”
钟琉璃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跑得更快了，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
紧随其后的是凌风和辩机。
凌风一张俊脸写满了恍惚，他感觉自从跟了云逍，自己引以为傲的世界观就像一块被反复敲打的玻璃，碎了又粘，粘了又碎，现在已经彻底成了马赛克。
他忍不住问身边的辩机：“大师，你们佛国……都这么赶路的吗？”
辩机双手合十，神情庄重，但脚下步法如电，丝毫不慢：“凌施主，心若有光，足下便是莲台。速度，只是虚妄。”
凌风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大师你说的都对。”
他放弃了思考。自从井下那番惊心动魄的经历后，他发现放弃思考是人生一大乐事。云逍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主打一个听话。
只有冷月，如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缀在队伍的侧后方，与黑暗融为一体，时刻警戒着四周。
就这样，一支画风极其诡异的队伍，在茫茫戈壁上展开了一场堪称极限越野的拉力赛。
两天后。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地平线时，一座雄伟到超乎想象的巨城，突兀地出现在了戈壁的尽头。
那是一座通体由某种纯白玉石铸就的城市。
城墙高耸入云，仿佛是直接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山脉，被神只用无上伟力雕琢而成。在清晨的阳光下，整座城市都沐浴在一层圣洁祥和的金色佛光之中，每一块玉石都反射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不是人间造物。
城墙之上，没有飘扬的旗帜，只有用古篆雕刻的三个大字——【无垢之城】。
一股宏大、庄严、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能洗涤一切尘世的污秽与烦恼。
“乖乖……”凌风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得用多少玉石啊？要是全换成银子，我爹的私库都得被搬空好几次。”
不愧是刑部尚书的儿子，思考问题的角度总是这么朴实无华。
“阿弥陀佛。”辩机望着圣城，眼神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虔诚与激动，一路上的凝重与迷茫似乎都被这佛光冲淡了不少，“这里，便是佛国东境的第一门户，【无垢之城】。”
云逍从钟琉璃背上探出头，眯着眼打量着那座巨城。
“卖相不错。”他中肯地评价道，“看上去就很贵，不知道地价多少一平。”
钟琉璃的关注点则完全不同，她吸了吸鼻子，大眼睛亮晶晶的：“师弟，我闻到肉香了。”
众人：“……”
随着距离拉近，城门的轮廓愈发清晰。
那城门没有门扇，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拱形通道，足可容纳数十辆马车并行。城门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显得异常繁华。
然而，当他们真正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一股与那神圣外观截然相反的狂野气息，如同热浪般迎面拍来。
预想中的檀香袅袅、禅音阵阵，完全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汗水味、药油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雄性生物的旺盛荷尔蒙气息。
空气中回荡的也不是什么清心咒，而是——
“喝！”
“哈！”
“打死他！用金刚拳！”
“你行不行啊细狗！没吃饭吗！”
放眼望去，宽阔的白玉街道两旁，画风清奇得令人发指。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清静佛地，分明就是一个露天的、二十四小时无休的超级健身房！
只见一个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的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涂了一层油。他们三五成群，捉对厮杀，有的在打熬筋骨，有的在练习拳法，一拳一脚都带着呼啸的风声，拳拳到肉，发出“砰砰”的闷响。
更夸张的是，有些人的光头上，还纹着各种狰狞的猛兽图腾，什么龙虎狮象，应有尽有。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一个个都有婴儿拳头那么大，是用不知名凶兽的头骨打磨而成，充满了原始的暴力美学。
围观的人不仅不劝架，反而兴致勃勃地呐喊助威，时不时还对场上之人的招式进行一番技术点评，唾沫横飞，激情四射。
凌风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真是佛门圣地？”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扭头看向辩机，眼神里充满了“你是不是在逗我”的疑问，“我怎么感觉像是进了山贼窝，还是开了连锁加盟店的那种。”
云逍靠在钟琉璃肩上，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发出了灵魂拷问：“我一直以为佛门是劝人放下屠刀，四大皆空。你们这儿倒好，是鼓励大家拿起拳头，把对手打空。”
钟琉璃好奇地看着一个壮汉将另一个壮汉一拳打飞，然后又被对方一个扫堂腿绊倒，两人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不由得喃喃道：“他们打架好用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看向云逍：“师弟，我感觉我一拳能打倒他们一片。”
云逍拍了拍她的胳膊：“师姐，自信点，把感觉去掉。咱是文明人，不动手。”
冷月眉头微蹙，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肌肉贲张的武僧，最终吐出两个字：“很强。”
面对众人的集体懵圈，辩机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她回到了这里，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整个人的气场都舒展了开来。
她双手合十，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带着几分此地土着特有的自豪感。
“诸位施主有所不知。”她开口解释道，声音清亮，“中土佛门讲究‘明心见性’，以经文辩法，渡人渡己。而我西域佛国，尤其是这东部边境，信奉的是另一条准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拳头，即是真理。汗水，即是佛光。”
凌风：“……哈？”
“我佛门修行，分为【三乘】与【四圣】。”辩机开始科普，“【四圣】乃我佛门至高，分别是【世尊佛主】、【斗战胜佛】、【净坛使者】与【金身罗汉】。试问四位佛主，哪一位不是身具无上伟力，能镇压三界妖魔之辈？”
云逍心里默默吐槽：你把净坛使者也算进去了，看来八戒当年战斗力确实不俗，就是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从我丹田里跳出来叉会儿腰。
辩机继续道：“我佛认为，肉身是渡世的宝筏，是承载佛法的根基。一副孱弱的身躯，如何能容纳磅礴的佛法？如何能降妖伏魔，弘扬正道？因此，打熬肉身，将体魄修炼到极致，便是我等修行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所以……”云逍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的常识正在被按在地上摩擦，“你们这里不念经，改练铁头功？”
“经要念，但要在打完之后念。”辩机纠正道，“当你挥洒汗水，力竭倒地之时，再去感悟佛法，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意。这便是‘体悟’。”
“我悟了。”云逍一脸肃然，“你们这是体育特长生修仙法。先来一组卧推弯举，再做一套思想政治题，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辩机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还是保持着高僧范儿：“施主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
她指了指那些打得热火朝天的武僧：“【无垢之城】是佛国最大的炼体圣地，汇聚了整个东部区域最狂热的体修。在这里，力量就是一切。财富、地位、道理，最终都要用拳头来衡量。”
“那这里的官方机构呢？”凌风好奇地问，“总得有官府管管吧？天天这么打，不出人命吗？”
“这里唯一的官方，也是唯一的统治者，便是【金刚寺】。”辩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金刚寺的教条，就是无垢之城的法律。至于人命……在金刚寺的规矩里，只要是公平决斗，生死有命，概不追究。当然，若是恶意偷袭或恃强凌弱，戒律堂的武僧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物理超度’。”
云逍听明白了。
这地方，就是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巨型斯巴达训练营。
规则简单粗暴：能打的就是爷。
一切纷争，最终解释权归金刚寺的拳头所有。
云逍再看看自己这支队伍的配置，顿时感觉一阵牙疼。
他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正被人背着。
凌风，一个穿着华丽锦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一看就是欠揍的类型。
冷月，虽然专业，但身材纤细，一身夜行衣的打扮在这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辩机，一个看上去清秀柔弱的“小尼姑”。
唯一在体格上能和本地人媲美的，只有钟琉璃。可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配上壮汉们看了都要流泪的恐怖力量，组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极具欺骗性的违和感。
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就像一群小白兔闯进了狼窝，还是正在开狂欢派对的狼窝。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甚至还有几分看稀有动物般的玩味。
“我感觉我们像是一盘送上门的菜。”凌风小声嘀咕，下意识地往辩机身边凑了凑，仿佛这位“本地人”能给他带来一些安全感。
“自信点。”云逍有气无力地趴在钟琉琉肩上，像个没骨头的挂件，“把‘感觉’两个字去掉。我们现在就是黑暗里的一群萤火虫，那么鲜明，那么出众。”
辩机正色道：“诸位不必担心。只要我们遵守此地的规矩，不去主动招惹是非，便不会有麻烦。当务之急，是先寻一处客栈落脚，再设法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云逍来了兴趣，“去哪打探？找个地方坐下来跟人喝茶聊天？我怕茶杯没端起来，桌子就被人用脑袋撞碎了。”
“城中自有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辩机胸有成竹，“修行者除了修行，也需要资源。有交易，便有信息。城东有一座【多宝阁】，是全城最大的法宝、丹药、材料交易之所，那里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
“好，那就先找地方住下，再去多宝阁逛逛。”云逍一锤定音。
他现在是团队的绝对大脑，他说什么，没人会反对。
众人沿着宽阔的白玉主街向前走去。
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也极为粗犷，全都是用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店铺的招牌也大多是用刀剑直接刻在木板或石板上，字迹龙飞凤凤舞，充满了力量感。
“金刚大力丸，一颗就见效，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打人更有劲了！”
“祖传正骨推拿，专治各种筋断骨折，无效不要钱！”
“猛虎炼体汤，独家秘方，淬炼筋骨，让你一夜变成虎鞭真男人！”
路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朴实无华的商业气息。
钟琉璃的目光被一个卖烤肉的摊子吸引了。那摊主是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光头壮汉，他手里拿着一根比钟琉璃胳膊还粗的铁钎，上面穿着一整只不知名的妖兽后腿，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师弟……”钟琉璃咽了口口水，扯了扯云逍的袖子。
“知道了知道了。”云逍叹了口气，“等安顿下来，买，给你买双份。现在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