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疤瘌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裹挟着赤裸裸的羞辱和贪婪,狠狠砸在芦棚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跪地磕头!献弩百具!这已不是结盟的条件,而是将砺刃谷踩在泥里、敲骨吸髓的宣言!
空气瞬间凝固!篝火的噼啪声仿佛被放大,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刘铁鞭脸上绽开狰狞快意的笑容,看向陈墨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不少原本被陈墨话语打动的小寨主,此刻也噤若寒蝉,眼神闪烁,悄悄后退半步。混江龙的意志,在这片水域,便是天威!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向孤立于棚中的陈墨!他能感觉到身后两名“书童”瞬间绷紧如弓弦的肌肉,以及那按在腰间暗器上、蓄势待发的手指!冷汗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
怎么办?屈服?替大哥答应这屈辱的条件?那砺刃谷的脊梁便断了!反抗?血溅五步?身死事小,大哥的计划…砺刃谷的希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中,陈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吴大疤瘌身后那张巨大的、铺着虎皮的座椅。椅背上,赫然挂着一把装饰华丽、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刀鞘上,一个清晰的、属于前朝工部军器监的徽记,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谬感,如同岩浆般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跪?磕头?献弩?” 陈墨猛地抬头,清癯的脸上再无半分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怆的、读书人特有的傲然和愤怒!他指着吴大疤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如同金玉交击,响彻死寂的芦棚:
“吴大当家!你身后那把刀!那把镶嵌着民脂民膏、沾着工匠血泪的宝刀!它身上的徽记,可认得?!那是前朝工部军器监的烙印!是朝廷用苛捐杂税、用无数百姓的枯骨铸就的!它本该斩向犯境胡虏!护我黎民!可如今,它挂在何处?挂在你混江龙的椅背上!成了炫耀武力的玩物!”
他猛地踏前一步,无视了吴大疤瘌骤然阴沉的脸色,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所有或惊愕、或茫然、或若有所思的“豪杰”:
“看看你们身上的锦袍!看看你们桌上的金杯玉盏!看看你们抢来的、本属于良家女子的绫罗绸缎!这些!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哪一样不是百姓血泪?你们口口声声被官府逼得落草为寇!可你们现在做的,和那些盘剥你们的狗官,又有何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名头,继续吸食这天下苍生的骨髓!”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云裂帛的悲愤,直指核心:
“你们恨官府!可你们自己,早已成了新的官府!新的豪强!新的…吃人者!”
“你们啸聚山林,纵横水泽,快意恩仇!可曾想过,那些被你们劫掠的商旅,那些被你们烧毁的村庄,那些被你们掳掠凌辱的妇孺?!他们的血泪,他们的冤屈,又有谁来听?!你们所谓的‘英雄’,不过是建立在他人地狱之上的魔鬼!”
“轰!” 如同投入滚烫的冰水!陈墨这番诛心之论,瞬间在芦棚内炸开了锅!
“放屁!你他妈找死!” 刘铁鞭第一个跳起来,目眦欲裂。
“小兔崽子!老子撕了你的嘴!” 几个被戳中痛处的水匪头子拍案而起,拔出兵刃。
但也有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出身贫苦、尚存一丝良知的小头目,脸上露出挣扎和羞愧之色,下意识地避开了陈墨那灼灼的目光。
“都给老子闭嘴!” 吴大疤瘌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缓缓站起身,铁塔般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凶戾之气。他死死盯着陈墨,刀疤扭曲,眼神冰冷如毒蛇:“好一张利嘴!好一个颠倒黑白的酸秀才!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刀快!”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刀尖直指陈墨,“剁了他!把那两个小崽子一起扔湖里喂王八!”
“杀——!” 刘铁鞭和几个凶悍头目如同得了圣旨,狞笑着带着亲卫扑了上来!刀光霍霍,杀气扑面!
“先生小心!” 陈墨身后两名“书童”厉喝一声,瞬间将陈墨护在身后!其中一人手腕一翻,数点寒星激射而出!
“噗噗噗!” 冲在最前的两名刘铁鞭亲卫应声倒地,咽喉插着乌黑的短矢!
“有暗器!抄家伙!” 匪徒们惊怒交加,攻势更猛!芦棚内瞬间陷入混战!桌椅翻倒,杯盘狼藉!陈墨被两名“书童”死死护在中间,险象环生!
就在这生死一瞬!
“报——!!!”
一个浑身浴血、连滚爬爬的水匪喽啰,如同丧家之犬般冲进混乱的芦棚,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大当家!不好了!怀…怀远县…被…被端了!”
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的厮杀、叫骂瞬间停滞!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芦棚内只剩下那喽啰惊恐的喘息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刘铁鞭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说什么?!”
喽啰哭嚎着:“是…是李长天!他…他没去鬼见愁!他带着人…绕过了我们的眼线…突袭了怀远县城!刘…刘府…被…被攻破了!粮仓…银库…全…全被打开了!城里…城里乱了!百姓…百姓在抢粮分钱啊!大…大当家…您…您的根基…没了啊!”
“噗——!” 刘铁鞭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身边亲卫手忙脚乱地扶住。
“李…李长天?!” 吴大疤瘌握着鬼头刀的手也僵在半空,刀疤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万万没想到,李长天竟敢在他眼皮底下,玩了一手声东击西,直捣黄龙!这份胆魄!这份狠辣!
趁此良机!
“走!” 护着陈墨的一名“书童”低吼一声,猛地掷出两枚烟雾弹!
“砰!砰!”
浓密的、辛辣刺鼻的白烟瞬间在芦棚内爆开!遮蔽了视线!
“咳咳咳!”
“拦住他们!”
匪徒们惊怒交加,乱作一团!
混乱中,两名“书童”架起陈墨,如同狸猫般撞开芦棚后方的草帘,不顾一切地扑入外面茂密的芦苇荡中!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小腿!
“追!别让他们跑了!” 吴大疤瘌气急败坏的咆哮从烟雾中传来!
几乎同时!
“咻咻咻——!”
数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猛地从野鸭荡外围几处隐秘的芦苇丛中冲天而起!划破夜空!
紧接着,是四面八方骤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火光点点,如同鬼火般在芦苇丛中亮起,迅速蔓延!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合围而来!
“中计了!有埋伏!”
“快撤!保护大当家!”
野鸭荡彻底大乱!原本气势汹汹的各路匪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在浓烟、喊杀和不知虚实的“伏兵”威慑下,仓惶招呼手下,争先恐后地涌向各自的船只,只想逃离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哪里还顾得上追捕陈墨?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下半身,芦苇的叶片如同锋利的刀子刮过脸颊。陈墨被两名“书童”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腰深的淤泥和芦苇丛中狂奔。身后是野鸭荡方向震天的混乱和火光,前方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水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水的腥气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动。
“快!这边!船在芦苇里!” 一名“书童”喘息着,拨开一片浓密的芦苇。一条蒙着湿泥、毫不起眼的小舢板,如同潜伏的猎豹,静静停泊在隐蔽的水汊中。
三人如同落汤鸡般爬上小船。“书童”之一奋力划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芦苇迷宫,将身后的喧嚣和火光迅速抛远。
直到彻底听不到追兵的声音,小船驶入一片相对平静的河湾,三人才如同虚脱般瘫倒在船板上,剧烈地喘息。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冰冷刺骨的河水,让陈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方才那直面刀锋的恐惧、慷慨陈词的激愤、以及刘铁鞭老巢被端的震撼,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疯狂轮转。
“先生…您…没事吧?” 划桨的“书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关切地问,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亮,竟是柳红袖手下的一名女情报队员。
陈墨艰难地摇摇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他挣扎着坐起身,望向野鸭荡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又望向砺刃谷所在的北方,眼神复杂难明。大哥…成功了!怀远县这颗钉子,被拔掉了!但…他陈墨,在混江龙面前,终究是失败了。没有说动任何豪杰,反而彻底撕破了脸…
就在这时!
“哗啦!”
前方不远处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水响!紧接着,一条比他们稍大些的梭子船如同幽灵般滑了出来,船头赫然立着一个赤着双足、身形挺拔的身影!
火光映照下,那人脸上沾着烟灰,赤着的脚上满是泥泞,裤腿湿了大半,手中倒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钢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不是李长天又是谁?!
“大…大哥?!” 陈墨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长天的小船迅速靠拢。他一步跨上陈墨的甲板,船身微微一晃。他看都没看惊魂未定的两名情报队员,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陈墨苍白沾满泥污的脸,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被掐烂的掌心。
没有询问,没有责备。李长天伸出沾着敌人血迹和泥泞的大手,重重按在陈墨冰冷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粗糙、厚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回来就好。” 李长天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烟火熏过,却带着一种踏破千军归来的沉稳,“怀远县,姓刘的金库粮仓,现在都姓‘公’了。百姓在分粮。”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野鸭荡那片依旧混乱的火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至于吴大疤瘌的‘英雄宴’…墨之,你那一把火,烧得比怀远的粮仓还旺。”
陈墨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沉甸甸、温热的手掌,听着那平淡却蕴含惊雷的话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委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归属感猛地冲上鼻尖。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无声地滑落。
李长天不再言语,转身对划船的队员道:“回谷。顺流,全速。”
小船再次划破水面,驶向砺刃谷的方向。李长天站在船头,赤足踏着湿滑的船板,任凭冰冷的夜风吹拂。身后,是野鸭荡未熄的狼烟和怀远县新燃的烽火。身前,是漳水深沉的暗流和砺刃谷那面在望的、猎猎作响的赤底黑龙旗。
墨溅英雄血,赤足踏金堂。
这一夜,漳水的天,彻底变了颜色。潜龙撕开了围网,露出了染血的獠牙。而风暴,正从这燃烧的水域,向更辽阔的天地,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