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天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左肩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耳边是模糊的喧嚣,惨叫声、嘶吼声、火焰的噼啪声……交织成一幅地狱的画卷。父亲的影子、赵铁柱倒下的身影、乡亲们绝望的眼神……在黑暗中交替闪现,撕扯着他的灵魂。
“铁柱……”他无意识地呢喃,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
一丝清凉忽然从肩头蔓延开来,带着奇异的药香,稍稍压下了那灼烧灵魂的剧痛。紧接着,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沉重的眼皮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洞粗糙的岩顶,跳跃的篝火光芒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然后,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素白的纱巾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澈、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正是那个将他从绝望边缘拉回,又将他推入更深旋涡的神秘女子——柳红袖。
她正用一块沾着清水的湿布,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动作细致而稳定,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你醒了。”柳红袖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喜怒。
李长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外…外面…铁柱…大家…”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肩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重重跌了回去。
“外面暂时安静了。”柳红袖按住他,“赵铁柱死了,为了守住寨门,死得很英勇。冲进来的边军,被地底出来的东西杀光了,包括他们的主将吴德彪。”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天气,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李长天的心上!铁柱死了…真的死了…为了救他妹妹,为了守住山寨…还有那些边军…被活死人杀光了?那洞外…
“乡亲们…活下来的…还有多少?”李长天的声音嘶哑颤抖。
“连你在内,四十七人。青壮三十二,老弱妇孺十五。”柳红袖报出的数字冰冷而精确,“山寨毁了。寨墙内外,都是尸体。”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巨石,瞬间将李长天淹没。他痛苦地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他…是他把大家带上黑石山,是他没能守住山寨,是他…让铁柱送了命!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
“哭能让他活过来?还是能让大家吃饱肚子?”柳红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破李长天的悲伤,“收起你的眼泪,李长天。你现在是这四十七条命唯一的依靠。”
李长天猛地睁开眼,对上柳红袖那双毫无波澜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我能做什么?”他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迷茫和无力,“山寨没了…粮食…武器…外面还有周文焕,还有那个‘狼主’…我们…还能去哪?”
“去哪?”柳红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弄,“去周文焕的府衙里坐坐,如何?”
李长天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看着她。
柳红袖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火光跳跃,在她青色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她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声音清晰地传入李长天,也传入山洞里所有屏息倾听的幸存者耳中:
“黑石山一战,你们暴露了实力,也暴露了位置。周文焕不会再派县衙的废物,他只会用更狠毒、更隐蔽的手段。‘狼主’的势力盘根错节,远超你们的想象。带着这几十号人,拖家带口,无论躲到哪里,都如同黑夜里的火把,迟早会被找到、碾碎。”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李长天粗重的喘息。柳红袖的话,撕开了他们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柳红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化整为零。藏身于市井,消失于人海。像水滴融入大海,像影子隐于黑暗。”
她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李长天脸上。
“而你们唯一的生机,唯一的武器,”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就是成为‘刺客’。”
“刺客?!”山洞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王大锤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柳红袖。
“不错。刺客。”柳红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不是占山为王的反贼,不是聚众闹事的流民。而是行走在阴影里,精准、致命、无声无息的——刺客。”
她走到李长天身边,蹲下,那双清澈的眼眸直视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和迷茫。
“李长天,你熟悉河间府的每一寸土地,熟悉那些胥吏衙役的嘴脸,熟悉底层百姓的苦难。这是你的劣势,也是你最大的优势。你不需要千军万马,你需要的是一把淬毒的匕首,一条勒颈的绞索,一次精心策划的‘意外’。”
她从腰间的小皮囊里,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隐”字,背面,则是一幅极其简略、却勾勒出河间府山川城池轮廓的微雕地图。
“这是‘隐门’的信物。”柳红袖将令牌放在李长天缠着绷带的胸口,“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为复仇和公道而存在的组织。现在,它是你的了。”
“隐门?”李长天看着那枚温润的令牌,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心头一片茫然,“我…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它的过去,只需要用它开辟未来。”柳红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剩下的人,分散潜入河间府城。我会给你们新的身份,落脚的地点,以及…目标。”
她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壁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几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印,刻在冰冷的石壁上:
**河间府通判:钱禄。**
**粮商行会会长:朱大富。**
**漕帮河间分舵舵主:阎霸。**
**“狼卫”联络使(身份待查)。**
“这些人,”柳红袖用炭条点着石壁,声音冰冷如刀,“是周文焕在河间府真正的爪牙和钱袋子。钱禄掌管刑狱,构陷冤案无数,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朱大富操控粮价,囤积居奇,旱灾三年,他粮仓里的陈米多得发霉!阎霸控制漕运,盘剥船工,勾结水匪,杀人越货!至于这个‘狼卫’联络使,是周文焕与‘狼主’勾连的关键节点!”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杀了他们。用你们能想到的任何方式,制造意外、下毒、勒杀、纵火…要快,要准,要无声无息!让恐惧如同瘟疫,在河间府的权贵阶层中蔓延!让他们知道,那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百姓,也能化身索命的厉鬼!让他们寝食难安,让他们互相猜忌,让周文焕成为惊弓之鸟!”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刺客?暗杀?潜入府城?刺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护卫森严的大人物?这简直比攻占山寨更加疯狂,更加凶险百倍!
“这…这怎么可能…”王大锤喃喃道,脸上写满了恐惧,“我们…我们就是些种地的…哪会当刺客…”
“不会?”柳红袖看向他,眼神锐利,“那就学!在血里学!在命悬一线的边缘学!李老汉被税吏打死的时候,你会杀人吗?劫官仓的时候,你们会打仗吗?守山寨的时候,你们会布陷阱吗?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现在,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拼命!换一种方式——活下去!”
她走到山洞中央,篝火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会教你们。”柳红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识别毒物,配置迷药,制作简易的爆炸物,利用地形环境制造意外,如何跟踪,如何伪装,如何一击必杀后全身而退…我会把你们这群农夫,变成周文焕和他爪牙们最恐怖的噩梦!”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挣扎着坐起来的李长天:“而你,李长天。你的目标,是周文焕。不是现在,但必须是最终的那个。你要看着他众叛亲离,看着他被恐惧吞噬,看着他在绝望中走向你为他准备好的结局。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李长天捂着自己剧痛的左肩,看着石壁上那几个如同催命符般的名字,又看着柳红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父亲的血,铁柱的血,山寨内外堆积如山的尸骸…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交代!一股冰冷的、名为“决绝”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悲痛和迷茫,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农夫的软弱彻底褪去,只剩下狼一般的凶狠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我做刺客。”
他的目光扫过王大锤,扫过陈墨,扫过每一个幸存者惊惧、犹疑却又燃烧着仇恨火焰的脸。
“愿意跟着我走的,留下。”
“怕了的,现在就可以离开,自寻生路,我李长天绝不阻拦!”
短暂的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洞外夜风吹过尸骸的呜咽声清晰可闻。
王大锤猛地一咬牙,第一个站出来,走到李长天身边:“长天哥!我跟你!种地是死,当土匪是死,当刺客也是死!老子选个痛快的!杀狗官!”
“算我一个!”一个失去妻儿的中年汉子红着眼睛吼道。
“给铁柱哥报仇!给死去的乡亲报仇!”又有人站了出来。
“妈的!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一个,又一个。最终,三十二个青壮汉子,全部站到了李长天身后。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决绝。那十五个老弱妇孺,则相互依偎着,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却也别无选择。
陈墨深深地看了一眼柳红袖,又看向李长天,缓缓道:“谋定而后动。刺客之道,尤甚于战阵。长天,路已指明,但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我知道。”李长天点头。他转向柳红袖,声音嘶哑却坚定:“柳姑娘,我们…该怎么做?”
柳红袖走到火堆旁,用脚碾熄了炭条画下的名字,只留下石壁上焦黑的痕迹。
“天亮之前,清理所有能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尸体…不必管了,留给官府头疼。”
“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一个新的身份,一份伪造的路引,以及一个在河间府城的落脚点。记住,你们彼此之间,若非必要,不得联系!你们是水滴,是影子,融入市井,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王大锤,你带十人,负责朱大富的粮行。”
“陈墨,你心思缜密,带五人,负责钱禄府邸周边,摸清他的作息规律和护卫力量。”
“剩下的人,由李长天亲自带领,目标——漕帮阎霸!”
“至于那个‘狼卫’联络使…”柳红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交给我。”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长天肩头的伤上:“你的伤,需要静养几日。但时间不等人。我会给你配药压制毒性,路上小心。”
“柳姑娘,你呢?”陈墨忍不住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
柳红袖没有回答。她走到山洞入口,望着外面尸横遍野、如同鬼域的景象。清冷的月光洒在她青色的背影上,勾勒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开口,声音飘渺得仿佛来自天外:
“我会在你们需要的时候出现。”
“记住,刺客的第一课——”
“心要冷,手要稳,一击之后,远遁千里。”
“河间府见。”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残破的寨墙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山洞里一群即将踏上血腥刺客之路的幸存者,面对着眼前修罗场般的景象和未知的、更加凶险的未来。
李长天挣扎着站直身体,左肩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他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隐门”令牌,感受着上面冰凉的触感。他最后看了一眼赵铁柱牺牲的位置,又望向柳红袖消失的方向。
父亲,铁柱…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周文焕…还有那些喝人血的豺狼…
等着我。
从今往后,我李长天——
不再是农民,而是刺客!
这河间府的天,该染血了!
就在众人默默收拾行装,准备按照柳红袖的指示分散撤离这血腥之地时,一个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年轻后生,连滚爬爬地冲进山洞,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怪异:
“长天哥!军师!山…山下来了一辆马车!被…被山匪劫了!车夫死了!车里…车里有个女的!穿得…穿得可好了!像是…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她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