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袖那抹刺目的红,消失在幽暗浓密的森林深处,只留下一句冰冷的“指点”和滴落在苔藓上的几点暗红血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水汽和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大哥…她…” 李栓子看着柳红袖消失的方向,声音干涩,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困惑。那毒妇最后的话,是陷阱?还是…一丝诡异的怜悯?
“走!” 李长天嘶哑的声音斩断了李栓子的思绪,冰冷而决绝。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那高耸入云、壁立千仞的鹰愁崖!陡峭的岩壁如同被巨斧劈开,直插灰蒙蒙的天际,嶙峋的怪石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险峻和死寂。“去鹰愁崖!”
他不再相信柳红袖!更不相信老鬼指点的、已被点破有伏兵的河流!鹰愁崖,哪怕真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他也要闯!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撕开那毒妇所有的伪装,才能用她的血,祭奠所有枉死的亡魂!
李栓子和刘三不再犹豫。两人一左一右,再次将李长天架起。断腿处敷着老鬼那诡异的黑色药糊,虽然依旧剧痛钻心,却奇迹般地止住了流血,甚至传来一阵阵灼热的麻痒感,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骨头里啃噬、修补。这感觉怪异而痛苦,却让李长天保持着一丝可怕的清醒。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湿滑的苔藓和遍布河谷的尖锐碎石,艰难地向鹰愁崖底移动。身后,野狼谷的密林依旧死寂,仿佛柳红袖的出现只是一场血腥的幻梦,但空气中残留的弩箭破空声和肩骨碎裂的脆响,却真实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越是靠近鹰愁崖,地势越是陡峭崎岖。巨大的山体投下沉重的阴影,将谷底最后的光线也吞噬殆尽,周围陷入一片阴冷的昏暗。风从崖壁的缝隙中穿过,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浓重的雾气贴着冰冷的岩壁翻滚,带着刺骨的寒意。
“在那边!” 眼尖的刘三指着靠近崖底一处被茂密藤蔓和灌木掩盖的地方。拨开层层缠绕的枯藤和湿滑的苔藓,一段依附着陡峭崖壁开凿的、早已腐朽不堪的栈道遗迹,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道”!
几根粗陋的原木深深楔入岩缝,作为支撑的横梁。上面铺着的木板早已腐烂发黑,布满了青苔和菌斑,大部分已经断裂、缺失,只剩下一些残破的骨架,如同巨兽腐朽的肋骨,狰狞地暴露在冰冷的雾气中。栈道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上延伸,没入浓雾深处,看不到尽头,仿佛一条通往幽冥的悬空索桥。
“这…这能走人吗?” 李栓子看着那摇摇欲坠、布满窟窿的栈道,声音发颤。一阵强风吹过,一段悬空的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块碎木屑簌簌落下,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幽暗。
“没得选!” 李长天咬着牙,目光死死锁住栈道上方浓雾笼罩的未知,“栓子,你打头!小心试探!刘三,你垫后!扶着我中间!快!官兵随时会搜过来!”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压倒了恐惧。
李栓子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紧了紧手中的短刀,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块尚算完整的木板。“嘎吱…” 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勉强支撑住了。他一步一步,如履薄冰,用脚试探着前方的每一块木板,遇到缺失断裂处,便手脚并用地攀住冰冷的岩石缝隙挪过去。
轮到李长天。刘三在他身后,用肩膀死死顶住他的后背,分担着他断腿无法用力的重量。李长天用唯一完好的腿和双手,紧紧抓住栈道两侧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棱角,一点点向前挪动。每一次移动,断腿处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瀑。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
浓雾如同冰冷的湿布,紧紧包裹着他们,能见度不足十米。脚下的深渊被雾气掩盖,只传来下方河水沉闷遥远的咆哮,更添几分未知的恐惧。冰冷的岩石和湿滑的苔藓不断消耗着他们的体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绝望的气息。
不知向上攀爬了多久,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但栈道的状况却更加糟糕。大段的木板完全消失,只剩下几根光秃秃、湿滑的原木横梁,横亘在万丈深渊之上!
“大哥…前面…没路了!” 李栓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前方传来,充满了绝望。
李长天和刘三艰难地挪到李栓子身边。只见前方近十丈的距离,栈道的主体完全塌陷,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相距甚远的腐朽横梁,如同悬在空中的独木桥!横梁下方是翻滚的浓雾,深不见底!而横梁本身,也布满了裂纹和虫蛀的孔洞,湿漉漉的,覆盖着滑腻的青苔。
“栓子…能…能过去吗?” 刘三的声音也在发抖。
李栓子看着那几根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死亡横梁”,又看了看下方吞噬一切的浓雾,脸色惨白如纸。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但最终还是被一股狠劲取代。“我…我试试!”
他解下腰间缠着的破布条(原本是用来包扎伤口的),紧紧缠在手上增加摩擦力。然后,他像壁虎一样,小心翼翼地趴下,四肢并用,紧紧抱住最近的一根横梁!冰凉的、湿滑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横梁另一端挪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长天和刘三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李栓子在深渊之上蠕动的身影。每一次横梁轻微的晃动,都让他们的心脏提到嗓子眼。
终于!李栓子有惊无险地爬过了第一根横梁!他瘫在对面一块突出的岩石平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好样的!栓子!” 刘三激动地低呼。
轮到李长天。看着那湿滑悬空的横梁,感受着断腿处撕裂般的剧痛,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哥!我…我背你过去!” 刘三咬咬牙,蹲下身。他知道这极其危险,但别无他法。
“不行!太危险!” 李长天断然拒绝。两个人一起上横梁,重量翻倍,那腐朽的木头绝对承受不住!
“那怎么办?大哥!你不能留在这!” 李栓子在对面焦急地喊道。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绝境!
“嗖——!”
“噗!”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从下方浓雾笼罩的崖壁某处激射而出!精准地、狠辣地钉在了刘三的后心!
“呃!” 刘三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透出的、染血的箭簇!剧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刘三——!” 李长天和李栓子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刘三的身体晃了晃,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最后的决绝!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身边的李长天狠狠推向李栓子所在的岩石平台方向!
“当家的…走——!” 嘶哑的呐喊伴随着鲜血喷溅而出!
李长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出!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岩石平台边缘一块凸起的石头!而刘三,则在推出李长天的同时,身体失去了平衡,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仰倒,坠入了下方翻滚的浓雾之中!瞬间便被无边的灰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三——!!” 李长天趴在岩石边缘,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悲鸣!又一位兄弟!为了救他!尸骨无存!
“大哥!快上来!” 李栓子泪流满面,扑过来死死抓住李长天的胳膊,将他拼命拖上狭窄的岩石平台。
两人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将他们撕裂。李栓子后背的刀伤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衫。李长天断腿处的剧痛在悲痛刺激下反而变得麻木。
“狗官兵!我操你祖宗!!” 李栓子对着下方浓雾歇斯底里地咆哮!
浓雾深处一片死寂。刚才射出那致命一箭的位置,如同毒蛇蛰伏,再无动静。只有山风的呜咽和刘三坠落前那声“当家的…走——”的嘶吼,在两人耳边反复回荡。
“栓子…别喊了…” 李长天挣扎着坐起,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神却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极致的悲痛并未将他击垮,反而像淬火的钢铁,将所有的情绪——愤怒、仇恨、悲伤——都压缩成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意。“省点力气…报仇…要用刀…不用嘴…”
李栓子看着大哥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心头一凛,强行压下悲愤,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血水:“大哥…现在…怎么办?”
前有断绝,后有追兵!他们被困在这块不足丈许的狭窄岩石平台上,如同绝壁上的囚鸟!
李长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岩石平台很小,三面是万丈深渊,一面是塌陷栈道留下的光秃秃的岩壁。岩壁陡峭湿滑,布满苔藓,几乎无处着手。但在平台靠近崖壁的上方,浓雾稍微稀薄处,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微弱的、不自然的阴影!
“看上面!” 李长天指着那处阴影,“像…像是个洞口?”
李栓子顺着望去,果然!在离平台约莫两人高的陡峭岩壁上,浓密的藤蔓之后,似乎隐藏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若非他们被困在此处,角度特殊,极难发现!
希望!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火星!
“栓子!你踩着我肩膀!上去看看!” 李长天当机立断。这是唯一的生路!
“不行!大哥!你的腿!” 李栓子连连摇头。
“快!” 李长天厉声喝道,眼神不容置疑,“不想死在这!就听我的!”
李栓子看着大哥决绝的眼神,一咬牙,踩着李长天用尽全力挺起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断腿承受重压带来的剧痛让李长天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死死撑住!
李栓子抓住湿滑的岩石棱角和垂下的藤蔓,艰难地向上挪动。终于,他够到了那片藤蔓!用力拨开!
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野兽腥臊和霉烂气味的阴风从洞内吹出!
“大哥!真有洞!能进人!” 李栓子惊喜地喊道。
“快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李长天催促,声音因剧痛而颤抖。
李栓子不再犹豫,拔出短刀,警惕地钻入黑暗的洞口。片刻后,他的声音从洞内传来,带着一丝激动:“大哥!快上来!里面…里面好像是个山洞!挺深!能藏人!好像…好像还有东西!”
李长天心中稍定。他强忍着断腿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抓住李栓子从洞口垂下的藤蔓,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每一下都牵动着伤口,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衣衫。当他终于被李栓子连拖带拽拉进洞口时,几乎虚脱。
洞口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一个不算宽敞但足以容纳数人的天然岩洞出现在眼前。洞壁湿漉漉的,滴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野兽气味和一种…奇异的、干燥的谷物霉味?
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李栓子摸索着,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蹲下身摸索。
“大哥!是…是麻袋!” 李栓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好多麻袋!里面…里面好像是粮食!还有…还有几个箱子!”
李长天心头剧震!他挣扎着爬过去,摸向那些堆叠在洞壁角落的麻袋。入手是粗糙的麻布,里面是颗粒状的硬物!他撕开一个小口,抓出一把——虽然有些霉变,但确实是黄澄澄的黍米!旁边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用兽皮包裹的木箱。李栓子撬开一个,里面赫然是几把保养尚可的猎弓、一些羽箭,甚至还有两把生锈但依旧锋利的柴刀!
粮食!武器!
在这绝壁之上的隐秘洞穴里!
这难道是…当年猎户留下的应急储备?
巨大的惊喜如同甘泉,瞬间冲淡了伤痛和失去刘三的悲痛!天无绝人之路!
“栓子!快!把洞口用藤蔓堵好!别露光!” 李长天立刻下令,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我们有救了!”
李栓子立刻行动,用洞口的藤蔓和搬来的石块,将入口巧妙地遮掩起来,只留下一点缝隙透气。洞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滴水声。
黑暗中,李长天摸索着找到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下。断腿处那灼热麻痒的感觉更加清晰了,老鬼的药似乎在顽强地对抗着伤势。他抓起一把带着霉味的黍米,紧紧攥在手心。粮食的粗糙触感,武器的冰冷,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栓子…” 李长天在黑暗中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记住这个地方…记住今天…记住死去的每一个兄弟…”
“大哥…我记住了…” 李栓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
“这个洞…是我们的福地…也是我们的…” 李长天顿了顿,黑暗中,他的眼睛仿佛燃烧着幽幽的鬼火,“…复仇的起点!”
他松开手,任由黍米从指缝间滑落。冰冷的杀意,如同洞外弥漫的浓雾,在这绝壁之上的隐秘洞穴里,无声地凝聚、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