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老天爷倾泻的无穷怒火,冲刷着黑石寨的每一寸土地,也冲刷着昨夜的血腥与背叛。泥水混杂着暗红的血渍,在简陋的营房间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污浊的小溪,最终坠入山寨外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土腥味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气息。
李长天站在聚义厅残破的门廊下,身上的粗布麻衣湿透,紧贴着精瘦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身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和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脚边浑浊的水洼里,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那双曾经燃烧着纯粹怒火的眸子,此刻沉淀着深潭般的幽暗,倒映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山寨。
昨夜那场由赵铁柱被煽动而起的哗变,虽然被他以雷霆手段和残余的绝对威望强行镇压下去,但代价惨重。十几个跟随他从李家村杀出来的老兄弟,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尸体被草草收殓,堆在寨子西头临时挖出的浅坑旁,等着雨停后掩埋。更多的伤者在简陋的窝棚里呻吟,缺医少药,每一次痛呼都像针一样扎在李长天心上。
最大的伤口,不在身上,在心里。赵铁柱,那个一起在破庙里对着无头神像磕头结义,发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此刻被五花大绑,关在潮湿阴冷的地牢里。他身上也带着伤,是李长天亲手留下的——为了阻止他砍向一个试图保护粮仓的少年亲兵。
“哥……” 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撑着一把破伞走近,脸色苍白,肩头裹着的麻布渗着淡淡的血色,那是昨夜为李长天挡下冷箭的证明。“铁柱哥他……一直在地牢里吼,说要见你,说……说他是为了兄弟们不被饿死才……”
“饿死?”李长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滚过天际的闷雷,却蕴含着比冰雨更刺骨的寒意。“抢自己兄弟嘴里最后半块麸饼,抢伤兵兄弟救命的草药,放火烧了仅存的半仓陈粮……这就是他说的‘为了兄弟’?”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聚义厅前空地上稀稀拉拉、沉默而惶恐的人群。这里面有李家村的旧部,眼神里是哀伤和不解;有后来加入的流民,脸上写满惊惧与迷茫;还有一些昨夜被赵铁柱煽动,此刻畏缩在后、不敢抬头的动摇者。
“看看!”李长天指着雨中那排盖着草席的尸体,又指向伤兵营的方向,最后指向西边——那里是他们最后的、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粮仓。“看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不是敌人的刀枪,是自己兄弟的血!不是敌人的火把,是我们自己烧掉的活命粮!我们造反,是为了活下去,活得有个人样!不是为了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最后一起烂在这泥坑里!”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穿透了雨幕,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心坎上。一股沉甸甸的、混杂着悲愤与决绝的力量,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人群中的骚动渐渐平息,只剩下雨声和粗重的呼吸。
“我知道饿!”李长天捶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比谁都清楚饿肚子的滋味!饿得肠子打结,饿得眼冒绿光!李家村的乡亲是怎么死的?大半是饿死的!被官府的粮税活活逼死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可我们拿起刀,不是为了变成新的豺狼,去撕咬比我们更弱的羔羊!更不是为了把爪子伸向同生共死的袍泽!”
他向前一步,走下门廊,直接踏入冰冷的泥水中。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他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到人群中央。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尊严!”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在风雨中炸响。“我们提着脑袋造反,求的是什么?就是一口能站着吃下去的饭!就是不用再跪在官老爷和地主面前磕头求饶!就是让我们的爹娘、妻儿,能挺直腰杆活着!”
他猛地指向地牢的方向,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的痛惜:“赵铁柱!他忘了!饿昏了头,被几句鬼话迷了心窍!他忘了我们在破庙里发的誓!忘了我们流的血是为了什么!他今天能为了半块饼向兄弟挥刀,明天就能为了一个铜板出卖所有人的命!这样的路,走下去是什么?是死路!是比当顺民更屈辱、更肮脏的死路!”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许多人眼中噙着泪,那是被残酷现实击打的痛苦,也是被当头棒喝点醒的羞愧。几个昨夜参与哗变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粮,没了。”李长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磐石。“但人还在!骨气还在!这杆旗,” 他指向聚义厅屋顶上那面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替天行道”杏黄旗,“还没倒!”
他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如刀:“怕饿死的,现在就可以走!脱下这身衣裳,放下武器,我李长天绝不阻拦,甚至给你们两天的口粮!但留下的,就得记住:从今往后,我们的刀口,只对准吸血的豺狼!我们的粮食,要用血汗去争,要用智谋去夺!抢百姓的,抢兄弟的,杀无赦!”
短暂的死寂。
一个李家村的老兵猛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嘶哑地喊道:“跟着李头儿!饿死也不做孬种!”
“跟着李头儿!”
“抢他娘的官府粮仓去!”
呼喊声起初零散,迅速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浪潮,在凄风冷雨中倔强地升腾,竟暂时压过了风雨之声。
李长天看着重新凝聚起来的人心,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铁般的坚定。他转身,对陈墨低声道:“看好地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见铁柱。另外,召集还能动的伍长以上头领,半炷香后,伤兵营旁边那个不漏雨的窝棚议事。我们得活下去,得尽快找到粮食。”
“是!”陈墨应道,眼中重燃起光芒。
李长天最后望了一眼雨幕中黑沉沉的山峦,那是潼关的方向。智取潼关粮仓的计划,原本还在酝酿,如今却被这场哗变和烧毁的存粮,逼到了不得不立刻执行的绝境。生存的鞭子,再次狠狠抽打下来。而尊严,需要用更艰难的方式去扞卫。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踏着泥泞,走向那间临时充当议事点的破窝棚。湿透的旗帜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像一面在泥泞中挣扎着、却始终不肯倒下的战鼓。前路依然漆黑,风雨未歇,但这支从背叛和绝望的血泥中重新站起来的队伍,必须再次出发,去搏一个能站着吃饱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