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的黎明,被坳内骤然升腾的赤红火光彻底点燃!
第一座土窑,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陶瓮,矗立在溪流旁的平地上。窑壁是用王石头等人连夜挖来的、粘性十足的黄泥混合碎石、干草垒砌而成,粗糙简陋,却异常厚实。窑口正对着坳口方向,便于通风。此刻,窑膛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张猛带着人,用斧头砍伐坳内枯死的松木、柏木,劈成的上好木炭!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窑壁,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发出沉闷的咆哮!
窑膛上方,用粗壮树干和厚石板搭建的简易平台上,李长天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和炭灰。他手中握着一柄临时用矿石磨制的沉重石锤,眼神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匠神信徒。他面前,是一个同样用耐火泥糊成的、深埋进平台的坩埚。坩埚内,几块精选的赤红色铁矿石在高温下正发生着惊人的蜕变!
“鼓风!加炭!”李长天嘶哑着喉咙吼道,声音被窑火的轰鸣声吞没大半。
窑口下方,四名光着膀子的壮汉(包括王石头)正奋力推动着一个巨大的、用整张牛皮缝制的“橐龠”(一种原始的皮风箱)。沉重的木杆被他们压得吱呀作响,强劲的气流通过陶土管道,源源不断地灌入窑膛深处!火焰瞬间由橘红转为刺目的炽白!温度急剧攀升!
坩埚内的矿石开始发红、软化,边缘处有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渗出——那是铁水!虽然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和矿渣,但这是从石头中榨取力量的开始!
“成了!大哥!铁水!出铁水了!”张猛趴在平台边缘,看着坩埚内那蠕动的暗红,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周围的战士也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连远处警戒的羌族哨兵,都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和那灼人的热浪惊得目瞪口呆!
李长天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更加凝重。他死死盯着坩埚内的变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判断着火候。杂质太多了!这样的铁水,冷却后就是脆硬不堪的生铁,根本打不出能用的刀!
“停风!准备淬火!”李长天当机立断。他需要第一次的“熟铁”,需要去除杂质!
当坩埚内的铁水不再剧烈翻腾,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红色时,李长天用一根长长的铁钳(临时用树枝裹上湿泥)夹起坩埚,极其小心地将其倾斜。暗红色的、如同岩浆般的粘稠铁水流淌出来,注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挖好的湿沙坑槽中!
嗤——!!!
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湿沙接触的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汽化声!浓密的白雾冲天而起!一股刺鼻的铁腥味弥漫开来!
铁水在沙槽中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一条条扭曲、布满蜂窝气孔和矿渣的丑陋铁块——生铁锭。
李长天没有停顿。他夹起一块还带着暗红余温的生铁锭,放在旁边一个同样用耐火泥糊好的、更小的锻打平台上。他抡起沉重的石锤!
铛!!!
火星四溅!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山坳内炸响!生铁锭被砸得凹陷下去,但随即反弹,震得李长天虎口发麻!
“太脆!杂质太多!”李长天眉头紧锁。他需要反复锻打,挤出杂质,让铁变得更致密、更柔韧!这是最原始、最耗费体力的“炒钢法”!
铛!铛!铛!
沉闷的锤击声如同战鼓,一下下敲打在坳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李长天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感。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脊背流淌而下,滴落在滚烫的铁块上,瞬间化作白烟。他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每一次抡锤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张猛、王石头等人轮番上阵,替换着推动风箱和给李长天递送工具、更换木炭。这是一场与高温、与时间、与体力极限的搏斗!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窑火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岩壁上,如同地狱中锻造武器的魔神。
一天!整整一天一夜!
李长天几乎没有离开过窑口平台!饿了,胡乱塞几口战士递来的烤饼;渴了,灌几口冰凉的溪水;困了,就在窑口旁滚烫的石板上和衣眯一会儿,很快又被灼热烤醒。他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又被高温烫平,结成了厚厚的硬茧。嘴唇干裂出血,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从炭灰里捞出来一般。
但他手中的那块铁,却在千锤百炼中,悄然发生着蜕变!
颜色从暗红到暗青,再到一种均匀的银灰色。体积在不断缩小,质地却越来越致密。敲击的声音从沉闷的“铛铛”声,逐渐变得清脆悦耳起来!
第三天清晨。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穿透黑风峪上空的浓雾,洒落在坳内时,窑火的轰鸣声终于暂时停歇。
窑口平台上,李长天如同铁铸的雕像般伫立。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粗糙的石锤,而是一柄刚刚用锻打好的熟铁粗胚、临时磨制出刃口的——刀坯!
刀身长约两尺,宽约三指,通体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银灰色,隐隐有云纹般的锻打痕迹流转。虽未开刃,但那股沉甸甸的质感、流畅的线条,以及历经千锤百炼后透出的冷冽锋芒,已绝非羌人手中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片可比!
李长天用一块沾湿的粗布,仔细地擦拭着刀坯。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极致专注与体力透支,让他的精神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与虚脱的边缘。他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碎片,在刀坯的刃口上,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刮擦着。
嗤…嗤…
细微却清晰的刮磨声,在寂静的坳内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李长天的手,盯着那逐渐显露出寒芒的刃口!
羌族哨兵早已将坳内的动静报告给了崖顶的阿吉娜。此刻,阿吉娜带着几名族中最勇悍、眼光也最挑剔的头人武士,悄然出现在坳口附近。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臂,冷冷地看着平台上那个如同从火狱中走出的男人。
终于!
李长天停下了动作。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刀。
刀身笔直!刃口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流动的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李长天没有看阿吉娜,而是目光扫过坳内一张张疲惫却充满希冀的脸庞,最后落在旁边一堆还带着余温的生铁锭上。他猛地一挥手!
“张猛!”
“在!”
“拿一块生铁锭过来!”
张猛立刻扛起一块沉重的生铁锭,放在李长天面前的石砧上。
李长天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全身的力量如同江河奔涌,汇聚于双臂,灌注于刀身!
“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四散飞溅!
那块厚实的生铁锭,竟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断口处呈现出清晰的结晶状!
而李长天手中的刀,刀刃处只崩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缺口!刀身依旧笔直!寒光凛冽!
整个山坳,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崖顶的阿吉娜和羌族武士,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李长天缓缓收刀。他看着刀身上那个微小的崩口,又看了看被劈开的生铁锭,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转过身,将刀平举,刀尖指向阿吉娜的方向。
“阿吉娜公主!”李长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第一把!请验刀!”
阿吉娜沉默着。她身边的几名羌族头人武士按捺不住,大步走上前来。其中一名最为高大雄壮、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头人,一把从李长天手中夺过那把还带着余温的长刀。
他先是仔细端详刀身的纹路和光泽,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听着那清脆的回音。然后,他猛地拔出自己腰间那把镶嵌着铜饰、却已有些卷刃的羌刀,对着李长天锻打的刀,狠狠对砍过去!
铛!
火星四溅!
羌族头人只觉得手臂巨震!再看自己心爱的刀,刃口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豁口!而李长天锻打的那把刀,豁口依旧微小!
“好刀!”刀疤头人忍不住脱口赞道,声音带着激动!其他羌族武士也围了上来,传看着,敲打着,眼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震撼和贪婪!
阿吉娜缓缓走上前。她没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李长天。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磨破结痂的手掌,看着他被炭火熏黑、被汗水浸透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躯。
三天!三把刀!他只用了一天一夜,就锻打出了第一把!而且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这种力量,这种意志,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
“你赢了,李长天。”阿吉娜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高傲,多了几分郑重,“第一把刀,我火云部认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羌族战士们爆发出巨大的欢呼!这欢呼,是对强者的认可,更是对即将拥有锋利武器的狂喜!
“但是,”阿吉娜话锋一转,指向坳内那简陋的土窑和堆积的矿石,“只有一把还不够!剩下的两把……”
“阿吉娜公主放心!”李长天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剩下的两把,日落之前,必定奉上!”他的自信,源于这三天摸索出的经验和身后这群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无穷潜力的兄弟!
“好!我等着!”阿吉娜深深看了李长天一眼,转身带着羌族武士退出了坳口。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大半。
坳内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欢呼!战士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张猛更是兴奋地捶打着王石头的肩膀!只有李长天,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晃了晃。三天三夜的心力交瘁,在这一刻猛然反噬。
“大哥!”陈墨立刻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李长天摆摆手,强撑着站稳。他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落在角落的伤兵营。他看到了被柳红袖搀扶着坐起来的赵铁柱,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生机!他也看到了……哑巴的担架。
哑巴静静地躺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当李长天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艰难地抬起仅存的左手,指向西北方向——那是他之前用血画下的箭头所指,也是他心中那幅绝密舆图标注的矿脉所在。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李长天,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是托付,是释然,是告别。
做完这一切,哑巴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慢慢闭上。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哑巴兄弟!”柳红袖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失声惊呼。
李长天和陈墨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冲到担架旁。老郎中颤抖着手探向哑巴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脉,最终,黯然地摇了摇头。
哑巴走了。在托付了矿脉图、见证了铁炉初成、看到了生的希望后,他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平静地走了。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那无声的指引和一个沉重的点头。
坳内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弥漫开来。这个沉默寡言、身怀绝密、断臂求生、最后以血引路的兄弟,用他独特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李长天缓缓蹲下身,轻轻替哑巴合上眼帘。他拿起哑巴那只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沉默良久。然后,他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悲伤瞬间化为钢铁般的坚毅。
“陈墨!”
“在!”
“厚葬哑巴兄弟!立碑!碑文——‘引路者’!”
“是!”
“张猛!王石头!”
“在!”两人轰然应诺。
“开炉!继续!日落之前,我要看到剩下的两把刀!”
“得令!”
李长天最后看了一眼哑巴安详的遗容,又望向西北方那片云雾缭绕的、被哑巴用生命指引的群山深处。那里,藏着更大的矿脉,也藏着更加叵测的未来。
他转身,重新走向那依旧散发着灼人热浪的土窑。背影在晨光和窑火的映照下,拉得很长。悲伤已被压下,责任更加沉重。这黑风峪,不仅是冶铁的砧板,更是他李长天锻造权力、锻造未来的熔炉!哑巴用命引出的路,他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得更稳,更远!
铁锤的轰鸣声,再次在坳内炸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坚定!如同新生的号角,也如同权力的胎动,在这片被遗忘的山谷中,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