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兵谷深处，一处背风、相对干燥的天然岩洞被匠作什完全占据，俨然成了简陋的兵工厂。洞内弥漫着木头刨花的清香、烧灼兽筋的焦糊味、铁器敲打的叮当声，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氛围。老鲁头成了这里的绝对核心，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如草，却精神亢奋，指挥着七八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匠人，围着几架缴获的赵军制式弩机和一堆零散部件忙碌着。
“这里！看到没？这单弓臂的力道是够，可一次只能射一支！”老鲁头指着一架弩机，唾沫横飞地对围拢的匠人们讲解，“咱们的‘蜂窝’，就是要像马蜂窝一样，一捅就炸出一片！怎么弄？加臂！把三张，不，五张小些的弩臂，并排装在一个大架子上！用一个大绞盘同时上弦！”
“可鲁工师，这绞盘得多大？得多大力气才能拉动五根弦？”一个年轻些的铁匠学徒皱眉道，“而且弓臂排太密，箭矢会互相干扰，射出去就乱了套了！”
“问得好！”老鲁头不但没生气，反而兴奋地拍大腿，“这就是咱们要啃的硬骨头！绞盘要大！用硬木芯，外面包铁箍！力气？两个人一起摇！或者…”他眼睛一亮，抓起一块兽皮在地上画着，“能不能用杠杆？省力点的杠杆？至于箭矢…用短箭！不用射太远，能覆盖五十步内就行！箭尾的羽毛也改小点，甚至不用，减少干扰！箭簇加重，要像钉子一样扎进去！”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被某种灵感附体：“还有这弩机！原来的悬刀（扳机）只能控制一个臂，得改！改成一个悬刀能同时卡住所有弓臂的牙！一扣下去，五箭齐发！那场面…”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敌人被箭雨覆盖的惨状。
就在这时，一个匠人拿着从缴获图纸上拆下来的、画有攻城弩扭力结构的部件，疑惑地问：“鲁工师，您看这个怪模怪样的玩意儿，像两个大牛角似的，说是能靠扭绞绳索产生巨力，用在攻城弩上…咱们这‘蜂窝’能用上不？”
老鲁头接过那部件，仔细端详着上面复杂的绳索缠绕结构，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攻城弩的扭力原理与他正在捣鼓的复合弓臂原理不同，但…那巨大的力量感让他心动。“这个…有点门道，但现在顾不上！先把手头这个能射出去的弄出来！这玩意儿…留着，以后琢磨大‘蜂窝’的时候再用！”他小心地将那部件收好，仿佛收藏珍宝。
洞外，砺兵谷主帐（一个稍大的岩缝）。
陈墨正对着铺开的攻城弩图纸，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狼帅！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啊！这图纸虽不全，但核心的扭力结构和绞盘设计画得清清楚楚！赵铁柱那狗贼，定是得了朝廷工部的秘藏，想仿制大型攻城弩！这东西要是造出来，幽州城墙在他面前就是纸糊的！”
李长天目光如炬，盯着图纸上那复杂的牛角形扭力装置和巨大的绞盘。他虽不懂具体机括，但那份设计图透出的、追求极致破坏力的意图，却让他感同身受。“能仿出来吗？”他问得直接。
陈墨冷静下来，摇摇头：“难！材料、工艺、时间，缺一不可。光这扭力绳索所需的牛筋或特殊麻绳，就需要大量上等材料。还有这精密的绞盘和机括，没有熟练的大匠和专门的工坊，靠我们现在的条件，几乎不可能。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图纸的价值，不在于我们立刻造出来，而在于它告诉了我们大型守城器械的核心秘密！知己知彼，日后若赵贼真用此物攻城，我们便知道它的弱点何在！比如，这扭力装置怕水怕潮，绞盘沉重难以转向，装填缓慢…”
“嗯。”李长天点点头，将图纸小心卷起，“收好。这是对付赵贼的另一把刀。现在，先磨快我们手里现有的刀。”他的目光投向匠作什岩洞的方向，那里正传来一阵兴奋的吆喝和木头撞击声。
* * *
砺兵谷外围，风雪弥漫的密林。
阿七带着两名最精干的夜枭营老兵，如同融入雪色的幽灵，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他们的任务是深入赵铁柱控制区的边缘，侦察敌情，寻找新的补给来源，尤其是匠作什急需的铁料和筋腱。
“七哥，看！”一名老兵突然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低矮丘陵。丘陵下方，隐约可见几缕微弱的、被刻意压制的炊烟升起。
“有情况！”阿七眼神一凛，立刻打了个手势。三人迅速散开，借着枯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炊烟方向潜行过去。
靠近丘陵背风处，眼前景象让三人瞳孔微缩！只见一个不大的山洞入口被枯枝和积雪半掩着，洞口附近散落着一些新鲜的兽骨和脚印。洞内隐隐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低语。看脚印和散落的物品（破旧的皮囊、磨损的农具），不像军队，倒像是一小股躲避战乱的流民或者…逃兵？
阿七示意同伴警戒，自己则如同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到洞口附近一块巨石后，屏息凝听。
“…咳咳…爹，喝口水…”
“…省着点…这鬼天气，柴火都难找…听说北边一线天的粮队被烧了，赵大将军正发疯似的到处抓人呢…”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听说…听说北疆王…哦不，李王爷，可能没死？韩将军还在焦土竖着王旗呢…”
“嘘！小声点！这话能乱说吗？让赵贼的狗听见，咱们都得没命！管他谁死谁活，咱们能熬过这个冬天就…”
洞内的对话充满了绝望和麻木的恐惧。
阿七心中一动。是流民！而且是知道一些消息的流民！他心中盘算着，是现身招揽？还是…他目光扫过洞口附近那堆码放还算整齐的枯柴，以及角落里几个用树皮藤条编制的粗糙背篓和几块黑乎乎的、像是某种矿石的东西。
矿石？
阿七眼神猛地一凝！他冒险再靠近一点，借着洞内微弱的光线仔细看去——那几块黑乎乎的东西，棱角分明，质地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是铁矿石！品质似乎还不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阿七心中狂喜！匠作什正愁没有稳定的铁料来源！他强压住激动，迅速退回同伴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阿七整理了一下破旧的皮袄（尽量显得不那么凶悍），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弄出些许声响，然后走到洞口不远处，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喊道：“洞里的乡亲，莫怕！我们是过路的猎户，风雪太大，想借个地方歇歇脚，讨口水喝！”
洞内瞬间死寂！片刻后，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传来，一个满脸惊恐、头发花白的老汉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根充当武器的木棍，紧张地打量着阿七：“你…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这里没吃的了！”
“老丈别怕，我们真不是坏人。”阿七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虽然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指了指身后的风雪，“这鬼天气，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带了点肉干，可以分你们一些。”说着，他掏出一小块冻硬的肉干晃了晃。
食物的诱惑，加上阿七三人虽然精悍但穿着确实破旧，不似官兵，让老汉的警惕稍减。他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开了洞口：“…进来吧，地方小，别嫌弃。”
洞内果然挤着七八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都用惊恐不安的眼神看着阿七三人。阿七将肉干递给老汉，目光却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那几块铁矿石。
“老丈，你们这是…躲兵灾？”阿七一边接过老汉递来的破碗（里面是浑浊的雪水），一边搭话。
“唉，可不是嘛…”老汉叹气，“家是南边大王庄的，赵大将军…赵铁柱的人马过境，抢粮抓丁，庄子烧了一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只能往这深山老林里逃…想着开春再想法子…”
“不容易啊。”阿七附和着，话锋一转，指着角落那几块矿石，“老丈，这几块石头看着挺沉，是做什么用的？”
“哦，这个啊，”老汉看了一眼，“是在后山一个塌了的废矿坑边上捡的。以前听老人说，这山里早年间有官家的铁矿，后来废了。这石头硬得很，本想捡来压压帐篷角，也没啥用。”
废矿坑？！阿七心中狂跳！他强作镇定：“老丈，这石头我们看着挺喜欢，能不能…用点肉干跟你们换？我们想带回去打几把趁手的家伙。”
老汉和其他人面面相觑，用几块没用的石头换珍贵的肉干？还有这等好事？他们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交易完成，气氛缓和不少。阿七趁机打听：“老丈，你们说的废矿坑在哪儿？离这远吗？我们猎户，也想找点趁手的铁料。”
老汉不疑有他，大致指了个方向：“就在这山梁子后面，不远。不过坑道都塌得差不多了，危险得很，里面黑黢黢的，我们也不敢进去…”
得到了宝贵的信息，阿七不再久留，借口风雪小了要赶路，带着矿石和同伴迅速离开。临走前，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些在绝境中挣扎的流民，低声道：“老丈，北疆…还没到绝路。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躲好，别轻易出来。”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三人迅速消失在风雪中。
* * *
砺兵谷，匠作什岩洞。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架模样古怪的木质框架被固定在岩石上。框架上并排安装着三张缩小版的弩臂（用的是拆解缴获弩机得来的部件），弓弦紧绷，三支削短加重、尾羽极小的特制弩箭已搭在箭槽中。一个巨大的、包裹着铁箍的木制绞盘连接着复杂的绳索和杠杆机构，由两名壮实的匠人合力摇动上弦。
老鲁头亲自操作，手指有些颤抖地按在那个被他改造过的、连接着三根弩臂悬刀的“总悬刀”上。周围所有的匠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李长天、陈墨、阿七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五十步外竖起的、覆盖着厚厚皮甲的木靶！
“狼帅…要…要试了！”老鲁头声音干涩。
李长天面无表情：“放。”
老鲁头一咬牙，猛地扣下悬刀！
嘣！嘣！嘣！
三声沉闷的弓弦爆响几乎同时炸开！三道乌黑的短影如同被激怒的马蜂，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跨越五十步的距离！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只见那厚实的皮甲木靶上，赫然出现了三个触目惊心的孔洞！三支短弩箭，深深钉入木靶深处，箭尾兀自嗡嗡颤抖！
短暂的死寂！
“成了！成了！” “老天爷！真的射出去了！三支！” “射穿了！皮甲都穿了！” 匠人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老鲁头更是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三支颤动的箭矢，仿佛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孩子！
阿七带回来的铁矿石和废矿坑的消息，更是让这成功的喜悦翻倍！有了铁料来源，蜂窝弩的威力将更上一层楼！
李长天走到木靶前，仔细查看那三个几乎呈品字形分布的箭孔。力道很足，穿透力惊人！但…准头确实偏差不小，三支箭落点分散。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在预设的伏击战场上，覆盖性的打击才是关键！
“好！”李长天只吐出一个字，却如同金铁交鸣！他转身看向激动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瘫坐在地、泪流满面的老鲁头身上，“鲁工师，大功一件！从今日起，你便是砺兵谷‘匠作营’的首席大匠！所有匠人，记大功！王石头，今晚加餐！所有人，肉食管够！”
“谢狼帅！”欢呼声再次响彻岩洞！
陈墨看着那架简陋却凶悍的“三矢蜂窝弩”，又看看李长天冷峻的侧脸，心中激荡：“狼帅，此物若能量产，装备精锐小队，伏击敌军，其威能…恐将改变北疆战局！一线天，将成为赵贼的噩梦！”
李长天眼中寒光闪烁：“噩梦，才刚刚开始。阿七！”
“在！”
“带路！明日，探那废矿坑！这蜂窝的‘刺’，该换成铁的了！”
砺兵谷的复仇之刃，在老匠人布满老茧的手中，在冰冷的矿石里，在集体的智慧与狼帅冷酷的决断下，正被一点点锻造得更加致命！
* * *
与此同时，距砺兵谷百里外，一处羌人部落的温暖金帐内。
拓跋明月裹着雪白的狼裘，斜倚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她纤细的手指间，依旧把玩着那柄银质小刀。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旧疤的羌人首领（正是当初在黑石河谷外接应李长天的那个）恭敬地单膝跪在帐下汇报。
“……一线天粮队被焚，手法狠辣，一击即退，疑是李长天残部所为。他们似乎盘踞在黑石河谷附近，收拢了不少溃兵流民。”
“哦？”拓跋明月琥珀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兴味，手中转动的银刀微微一顿，“没冻死，反倒活蹦乱跳了？还学会了咬人？”她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看来，黑石河谷的寒风，倒是真炼出了点钢火。”
疤脸首领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少主人，还有一事…我们安排在砺兵谷外围的‘眼睛’回报，他们似乎在捣鼓一种新奇的弩…一次能射出好几支箭，动静不小。”
“一次多箭？”拓跋明月秀眉微挑，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感兴趣的光芒，“有点意思。看来这位‘北疆王’，手里还藏着点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她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告诉谷口的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送’一批冻肉和粗盐过去，就说…是本公主赏给‘盟友’过冬的。顺便…”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让他们看看，那‘蜂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少主人，这是要…”疤脸首领有些不解。
“雪中送炭，才能让人记住恩情。”拓跋明月把玩着银刀，语气悠然，“况且，一把好刀，也需要磨刀石。赵铁柱，不就是现成的吗？让他们斗，斗得越狠，我们看得越清楚，将来…下注才越稳。”她顿了顿，声音转冷，“不过，盯紧了。我要知道那‘蜂窝’的每一根刺是怎么长出来的。李长天这把刀，可以锋利，但刀柄，必须握在我们手里。”
“是！少主人英明！”疤脸首领领命退下。
金帐内恢复了安静。拓跋明月望着帐外呼啸的风雪，琥珀色的眼眸深邃如渊。砺兵谷那微弱却倔强的火苗，以及那初露狰狞的“蜂窝”，让她冰封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名为“期待”的涟漪。这场北疆的棋局，似乎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