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这座新朝的心脏,在凛冬与流言中瑟缩。
朱雀门焚书的焦糊味尚未散尽,新的恐慌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淮北七道百万流民冲破淮阳府,正向神都席卷而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寒鸦,一夜之间飞遍了神都的大街小巷。恐慌如同无形的冰霜,冻结了市井的喧嚣。粮店被抢购一空,朱门紧闭,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甲士数量陡增,盔甲摩擦声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刀枪在铅灰色天幕下闪烁着不祥的冷光。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人们关门闭户,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灾难的惊惶和对那位愈发深居简出、气息森寒的帝王的深深畏惧。靖安侯赵汝成在紫宸殿被冰刺穿体而亡的恐怖细节,经由当日在场官员家仆之口,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绘声绘色,如同最惊悚的鬼怪志异。皇帝已非人,乃是寒潭妖魔的传言,在暗巷深处、在紧闭的门窗后,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紫宸殿,夜。**
宫灯昏黄,将李长天(胤高祖)端坐御座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映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殿内空旷死寂,唯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更添几分阴森。
孔彪一身戎装,甲胄上犹带未化的雪沫与风尘,跪在阶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邀功的急切:
“陛下!神机营前锋已抵汴水南岸!依托冰封河道构筑防线!流民前锋乌合之众,已被我军强弓劲弩射杀数千,尸骸枕藉,汴水为之赤!其势已挫!臣已严令各部,死守防线,凡有冲击者,格杀勿论!定教那些泥腿子,半步不得过河!”
他刻意强调了“射杀数千”、“尸骸枕藉”、“汴水赤”等字眼,试图用血腥的战果平息殿内那无形的、源自帝王本身的冰寒压力,并证明自己“杀无赦”策略的正确。
玉旒低垂,阴影重重。御座上的身影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玄冰雕刻。覆盖貂裘的手,依旧按在心口的位置。衮服之下,那片冰鳞状的凸起,在孔彪描述血腥杀戮时,似乎搏动得更加有力,传递出一种近乎…**餍足**的冰冷快意。
嘶哑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冰窟深处刮出的风:
“…甚…好…”
“…京畿…防务…”
“…交…予…卿…”
“臣万死不辞!定保神都万全!”孔彪心头狂喜,重重叩首。他感到那笼罩全身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威压似乎松动了一丝。
然而,就在这时。
“报——!!!”殿外传来凄厉的喊声,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冲入大殿,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陛下!孔都督!不好了!流民…流民主力…根本…根本不在汴水正面!他们…他们绕过了冰面!从…从西边冻得结实的芦苇荡…分…分十几股…涌…涌过来了!数量…太多了!根本挡不住!前锋…前锋已到…西直门外二十里!西直门…告急——!!!”
“什么?!”孔彪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作一片死灰!他猛地跳起来,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目眦欲裂,“胡说八道!本督亲自勘察过!西边芦苇荡水深泥泞,冰层脆弱,根本不能走人!”
“是…是真的啊都督!”传令兵涕泪横流,“他们…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无数的门板、草席…铺在冰上…用人命…硬生生铺出了一条条路!死人…好多死人…都冻在冰里…成了路…他们…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冲…冲过来了!挡不住…真的挡不住啊!”
一股寒气从孔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丹陛上那依旧毫无波动的身影。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百万流民在绝望中爆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求生智慧和悍不畏死的疯狂!更低估了天时地利——这百年不遇的酷寒,让本应泥泞的湿地变成了死亡之路!
“废物!”一声尖利怨毒的叱骂响起。孔希仁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口,脸色铁青,指着孔彪的鼻子,“竖子误国!流寇已至西直门!若惊扰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速速调兵去堵!调京营!调骁骑营!把所有能动用的兵都给老夫调过去!杀!给我杀光!一个不留!”
孔彪如梦初醒,冷汗浸透内衫,再不敢看丹陛,仓皇领命:“是!是!叔父!末将…末将这就去!”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紫宸殿,调兵的嘶吼在寒夜中显得色厉内荏。
孔希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一丝不祥的预感,转向丹陛,换上一种沉痛而忧愤的表情:“陛下!流寇狡诈,孔彪失职,臣亦有失察之罪!然当务之急,是拱卫神都!请陛下即刻移驾内城皇极殿!此地…恐不安全!”
玉旒后,冰冷的视线扫过孔希仁。覆盖貂裘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抬,算是默许。
孔希仁如蒙大赦,立刻尖声吩咐内侍准备銮驾。
**同一片寒夜。**
神都西城,靠近西直门的一片破败坊区。低矮的民房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大部分已空无一人,或门窗洞开,或被流民占据。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的呛人烟味、排泄物的恶臭和一种浓重的、令人不安的绝望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混乱的喧嚣、哭喊和兵刃撞击的声音——流民前锋的试探性攻击已经开始。
一间不起眼、门窗都被厚厚草帘遮挡的破败小院里,却透出一丝微弱而稳定的昏黄烛光。
屋内,陈墨褪去了象征宰辅尊荣的紫袍,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青衫。他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憔悴,眼窝深陷,鬓角竟似一夜之间添了许多霜白。桌上放着一壶劣质的浊酒,两个粗陶碗。
他对面,坐着一个身影。
正是柳红袖。
她不再是那个在潜龙谷中飒爽英姿、在世家间长袖善舞的双面间谍,也不是紫宸殿上那个需要断指求生的柔弱妇人。此刻的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棉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一种沉静到极致的锐利。她缺了两指的右手,此刻正稳稳地端着一个粗陶碗,碗中是浑浊的酒液。
“孔彪在西直门外…要栽个大跟头了。”柳红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他以为堵住汴水大路就万事大吉,却不知那些被逼到绝路的百姓,为了活命,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铺尸为路…呵…”她仰头,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眼底的寒意。
陈墨没有喝酒,只是疲惫地用手搓了搓脸,声音沙哑:“汴水…西直门…哪里都一样。堵不住的。百万条人命,百万双饿红的眼睛,百万个只想活下去的念头…怎么堵?怎么杀?”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理想彻底破灭后,又被残酷现实反复碾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苦。“他…已不再是李长天了。紫宸殿上那位,是披着人皮的寒潭妖魔。方孝直的血…唤不醒他了。”
提到方孝直,柳红袖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所以,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了。更不能指望孔希仁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敲骨吸髓的蠹虫!”
她放下碗,目光如炬,直视陈墨:“陈相,不,陈墨大哥!潜龙谷的誓言,还在吗?李家村那把锄头的温度,还在吗?方御史撞入焚书烈焰前那声‘血未冷’,还在吗?!”
陈墨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和挣扎。
柳红袖不再逼问,她极其小心地从贴身的、打着补丁的棉袄内衬里,取出一个用数层油布紧紧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她一层层、极其谨慎地剥开油布,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昏黄的烛光下,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叠厚厚的、边缘焦黑卷曲、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可能是血迹或汗渍)的纸张。
纸张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精密的墨线绘图**!
最上面一页,焦黑的边缘下,几个熟悉的、被火燎过的墨字,如同不屈的烙印,刺痛了陈墨的双眼:
**《格物粗谈·机巧篇·沸水铁轮图说》残稿**
“这是…”陈墨的声音瞬间哽住,他猛地站起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这历经劫难的火种。
“朱雀门外,焚书大火。”柳红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烈火与生死的沉重,“方御史用命撞出的那本《民约新论》残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混乱中,我的人…冒险从火堆边缘,抢出了这个。这是工部侍郎呕心沥血之作,是能真正活人无数、富国强兵的种子!它本该在工坊转动,纺纱织布,换来粮食,而不是在烈焰中化为飞灰!”
她将残稿轻轻推到陈墨面前,眼神灼灼:“焚书令下,天下噤声。但这火种,还在!陈墨大哥,你是潜龙谷里为我们讲解‘均田安民’道理的人,是方御史最敬重的师长!现在,能护住这点火种,让它有朝一日真正点亮这黑暗世道的,只有你了!”
陈墨颤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焦黑粗糙的纸页。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纸张深处残留的火焰余温和书写者滚烫的心血。他脑海中闪过紫宸殿上那滩污血冰鳞,闪过方孝直撞入烈焰的身影,闪过李长天冰冷无情的朱批,闪过汴水边被射杀的流民尸骸,闪过西直门外铺尸为路、踏冰而来的绝望洪流…
巨大的悲怆、无边的绝望、沉重的责任,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几乎要崩溃的心防。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却又带着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巨响,伴随着无数人的尖叫哭喊,猛地从西直门方向传来!震得小院屋顶簌簌落下灰尘!紧接着,更加密集、更加狂乱的喊杀声、惨嚎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席卷了整个西城!
柳红袖和陈墨脸色同时剧变!
西直门…破了?!
陈墨眼中的挣扎、痛苦、迷茫,在这震耳欲聋的、象征着秩序崩塌的巨响中,如同被巨锤砸碎的冰面,轰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却又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决绝!
他猛地将桌上那叠珍贵的、承载着未来一丝渺茫希望的《沸水铁轮图说》残稿紧紧抓在手中,如同抓住溺水时最后一根浮木,又如同握住了一把无形的、指向黑暗的利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看向柳红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冰棱中凿出:
“红袖…”
“…这火…”
“…我来…护!”
话音落下的刹那,院外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已如潮水般逼近!这座在寒夜中守护着最后一点文明火种的孤岛小院,已被彻底卷入百万饿殍叩关掀起的滔天怒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