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了一层薄雪的水泥路,车辙在暮色中拖出两道蜿蜒的墨痕。
从小鱼乡到攀花县,这十几里路,已经全部修成了平整的水泥路。
夏淮安让玉芳陪着夏大娘和小毛、米儿等人待在暖和的车厢里,他和瘸秀才坐在马车前,商量事情。
瘸秀才缩在狐裘里,拿着账册汇报着夏家庄各工坊的账目情况。
夏淮安听了一会,打断道:“秀才,先别算账了,我有两件事与你交代。”
瘸秀才一愣,这是东家少有的神色如此严肃的与他说话。
“东家请吩咐便是!”瘸秀才说道。
夏淮安说道:“我打算提拔你为攀花县丞,暂代县令一职,处理攀花县政务。”
“我?”瘸秀才指尖一颤,账册险些滑落:“东家,我这瘸腿连县衙门槛都迈不利索,如何担得起……”
“做县令靠的是脑子,又不是腿!”夏淮安见瘸秀才有些犹豫,问道:“你是不是怕别人不服你?”
瘸秀才点了点头:“我没有功名在身,又有案底,官场中人,必定在背后笑话。”
夏淮安说:“让别人去笑话吧,你又不会少一块肉!你的案子已经平反,可以再考功名。攀花县对咱们很重要,尤其是小鱼乡,咱们主要的产业都在这里,让别人打理攀花县,我不放心!”
“把你留在这里,小鱼乡还有查中萍带领乡勇团守着,一文一武,我比较放心。再说了,官场上有我替你撑腰,巴南郡内,谁敢当面对你说三道四?”
瘸秀才沉默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抱拳行礼:“属下尽力而为!”
夏淮安点点头,说道:“明日我便发下文书,让你正式上任。还有一件事,你要对夏家庄的工坊,做一些改革。主要就是将现在的小作坊模式,改为流水线大厂生产模式。”
“何为流水线?”瘸秀才问道。
夏淮安说道:“这是一个比喻。就以钢铁厂为例子,要根据工序和产品的不同,设立不同的生产车间。每个车间有专门高级工匠担任负责人。”
“比如冶炼车间,就分为原料分拣组,负责精准筛选铁矿石,并将大矿石碎成合适的大小;高炉组负责冶炼,烧制出钢水,倒入模具。”
“然后是不同的锻轧车间,有的专门生产钢板,有的专门生产钢珠,有的专门生产钢筋。这样根据需求,咱们就能更方便的调整每个车间的工人数量。比如某段时间钢珠需求很大,钢珠生产车间就安排更多的人手。”
“同一个车间内,尽量做到每个工人只负责一件活。比如倒模的只负责倒模,磨钢珠的专门负责磨,质检的只负责检查钢珠是否合格。”
“最后合格的产品,放在一起,调配到其他工坊,组成车轮等等。”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个是生产效率大大提升;另一个是新工人上手更快,因为他只要学习一样本领;最后就是更容易追责、奖罚有据。”
“流水线生产中,产品就像流动的水,在各个车间、各个工人、各个环节中流动,一旦出了问题,就会像水被堵住一样卡在某处。这样一来到底是哪一步出错,谁该负责;哪一步谁做的好,应该提拔等等,都更加直接明确,便于管理。”
“另外,设立流水线后,别的人想要偷学夏家庄工艺,也更加困难。”
瘸秀才闻言,若有所思的说道:“东家此举,有点像是把工人当成了纺纱车上的梭子,每一步该做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差不多吧,”夏淮安说道:“如果将工厂比喻成一个复杂的机器,那每个工人,都是机器上的一个重要零件。正如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是社会中的一员。只有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角色,社会才能稳固发展。一旦有那个人没有做好,就会成为社会的毒瘤,需要及时挖掉。”
“如果机器上有很多零件都损坏,机器就无法工作,只能拆了重造。”
“而如果相当一部分人都变成了毒瘤,那这个社会,便无药可救!只能推倒重来!”
“如今的大乾,如今的巴州,还有眼下的巴南,便是如此!”
“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重建巴南郡!秀才,你的角色对我、对于夏家庄、对于整个巴南郡都很重要,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瘸秀才热泪盈眶:“东家放心,属下必全力以赴!”
冬风虽寒,他心中却有熊熊烈火。他亲眼目睹和亲身参与了小鱼乡的惊天改造,现在,他又要和夏淮安一起,将整个巴南郡改头换面!
夏淮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前面的路还在修,秀才你不必送了,回去吧!留在攀花县,替咱们守住家底。”
瘸秀才点点头,他下了马车,目送夏淮安离开,然后乘上夏家庄的另一辆马车,返回攀花县。
寒风裹着细雪扑打马车棉帘,平整的水泥路到了尽头,马车只能改到一旁破烂的官道上继续颠簸前行。
夏淮安掀起车厢帘角,看见白茫茫的天地间,陡然炸开一片沸腾的赭红——数以万计的百姓如蚁群般屹立在山道上,钢钎与冻石撞击的火星同飘雪共舞,蒸腾的热气将落雪融成雾气,仿佛整条山脉都在寒冬中喘息。
“东家,炸药响了!”侍卫查正东勒马指向远处。
话音未落,远方山坳处骤然腾起一团灰云,闷雷般的轰鸣震得马车微微发颤。碎石如暴雨倾泻,早有数十名壮汉拖着藤编盾牌疾退,待烟尘稍散,又挥着铁锹冲上去扒开碎岩。
“开山组现在用的是‘蜂窝爆破法’。”夏淮安对查正东解释,“先在岩面凿出蜂巢状孔洞,埋入定量火药,既能炸开山体,又不至崩毁路基。”他指尖在车窗上虚画爆破纹路,积雪被热气呵化成蜿蜒水痕。
“东家什么都懂,我都学不过来了!”查正东抱怨道,他爹让他留在夏淮安身边伺候,就是希望他能多学点东西,但是即便夏淮安有意指导,他还是觉得永远学不够学不完。
夏淮安笑道:“这可不是我教的,是开山组的工匠自己摸索出来的。”
近处,一队石匠正用钢筋编织桥骨。拇指粗的熟铁条被炭火烧得通红,老匠人钳住铁条穿进凿好的石孔,少年学徒立刻泼上雪水淬火。“咔嚓”一声,钢筋在冷热激变中绷直如弦,嵌入青石桥墩时竟泛起一层冰晶似的白霜。
“这叫‘铁筋冻土法’!”夏淮安说道,“钢筋遇冷收缩,能把石墩箍得比糯米灰浆还牢靠!这也不是我教的,韩石匠说是祖传的手艺,只不过,他们以前用不到这么粗这么好的钢筋。”
夏淮安颔首微笑,目光掠过热火朝天的工地:女人们编织着布鞋棉衣,架锅烧火;孩童们拎着陶罐穿梭人群,给铺路的父兄递上热气腾腾的姜汤;甚至连腿脚不便的老汉都坐在避风处,将浸透桐油的麻绳搓成引线。
工地边一排排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却形成了最好的人间烟火气。
“东家您听!”查正东忽然咧嘴一笑。
叮当凿石声中,一段粗犷的山歌刺破风雪:“钢钎子凿开阎王殿哎,天雷炮崩出通天路……”数百人应声吼出和声,震得松枝积雪簌簌砸落。歌声所过之处,凿岩的节奏竟暗合鼓点,钢与石的撞击迸发出金石铿锵的韵律。
马车从工地边慢慢走过。
“东家您看!”查正东指着路边一间工棚上挂着的木板,上面贴着一些政令公告,显然是作为临时的公告栏。
公告栏中,两张巴南郡守令的红色官印最为惹眼。
夏淮安微微一笑,免税和整治官场的两把火,已经烧到了这里。那第三把火烧来时,这里的工人们,应该最高兴吧。
他看到几个七八岁至十来岁的小孩,正在用修路的小石子玩“抓石子”的游戏,一个个小手冻的通红,却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怎么不去学堂上学呢?”夏淮安向其中一个男孩问道。
那男孩跑过来,说道:“爹娘都在这里修路,我就没去学堂。爹说了,年后修好路,就能让我上学。”
夏淮安点点头,向查正东说道:“记得跟周主簿说一声,让他组织人手,在这工地上,开一间临时学堂,让工人的孩子可以上学。路修到哪里,学堂也跟着建到哪里。”
“是,东家!”查正东大声喊道,如同接受军令的军人。
“东家?”有人听到了声音,随即有人大声喊道:“是东家来了!”
“东家!”附近的工人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纷纷投向马车。
“夏大人来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凿岩的铁钎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无数的灾民向此处涌来,冻红的脸上沾满石屑,却个个咧着嘴笑。女人们甩开运送碎石的竹簸箕,孩童们攥着半块冻硬的杂粮饼飞奔,连瘸腿的老石匠都拄着钢钎踉跄着往前挤。
“青天大老爷!”有人扑通跪在雪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路面。
夏淮安从马车下来时,正撞见这一幕。
雪地上密密麻麻跪成一片,像一条蜿蜒的黑蛇钻入冻土。远处钢筋淬火的“滋啦”声混着百姓的呜咽,蒸腾的热气将雪粒融成水雾,恍惚间竟似春潮漫过寒冬。
“多谢大人为我等免税!”跪拜的人群中有人高呼。周围的人纷纷响应,声音混杂不齐。
“都起来!”夏淮安忽然高喝,声震雪野:“免税只是一种手段!这天底下的财富,都是你们一滴血一滴汗出打拼出来的!就像这水泥路,都是你们一钎一锤凿出来的,本官不过添了把火!”
“要跪——”他指向远处炸开的山体和积雪覆盖田地: “就跪咱们身下这片土地!是它养活了巴南百万百姓!只要咱们守住这片土地,不让任何人侵犯它,咱们就都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人群静了一瞬,爆发出更炽烈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