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绝对是当兵的好苗子啊!”
教官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从耳廓处滑下,顺着水流落入了下水道里。
秦奉先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将花洒的水给停了。
他扯过毛巾擦了擦身体,穿起了衣服。
推开毛玻璃门,洗漱台上的镜子映照出了厕所的局部。
走过洗漱台,秦奉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被火焰烧毁的皮肤坑坑洼洼,足以轻松吓哭小孩。
秦奉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
火舌舔舐的痛苦他早就淡忘了,但每次视线触及狰狞的伤疤,记忆总是会回溯至那天——
秦奉先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下了擂台的,他只记得站在台上战斗时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让秦奉先忘却疼痛,即使在杀掉了最后一人后也还在四肢微微发颤,呼吸急促。
视线扫过躺在台上的尸体,秦奉先生硬地挪开目光,抹了一把下巴处他人的血液,却触碰到了脸上的伤口。
疼痛感这才席卷而来,烧伤的疼痛感令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右眼视物有些模糊。
耳边响起了主持人不敢置信的呐喊:
“江给!!胜!!!”
闹哄的观众们狂热欢呼起来,嘈杂的声音却难以钻进秦奉先的耳朵。
江给江给江给……他们在喊谁呢?
这个名字不是他的。
秦奉先无视了那群无聊的人,疲惫的视线扫视了一圈金主区,却没能找到那人的身影。
不是说好了吗?
不是说好了……这最后一次,只要赢了,就放过学弟们。
主持人请他下台,他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台子上。
视线来来回回在台上扫了好几遍,不在。
萧见信根本没有没来。
他毁约了吗?
秦奉先僵住了。
萧见信,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视线掠过那些同类冰凉的尸体,狰狞的伤口残忍地展露在他眼前,血液流至他的脚下。
不远处躺着那个被他割喉而死的人。秦奉先根本不认识他。
但他的面容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还有那人临死前眼睛里透露出的恳求和对生的极度渴望。
那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刺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的心猛地一涨一缩,一时间分不清是肉体在疼痛,还是精神在疼痛,几乎无法呼吸。
四肢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使他险些站立不稳。
而此时,周围那些为他叫好的观众们的欢呼声、喝彩声却无法阻挡地钻进他的耳蜗。
“江给!江给!江给!”
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激动,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一场多么残忍的杀戮。看着这一张张陌生而扭曲的面孔,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难以纾解的厌恶感。
蠕动的人形、扭曲的面容,整个围绕着他的观众席仿佛火焰缭绕的一座山,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从观众席蔓延开来,试图将他整个人也吞噬其中。
右半边脸颊的灼烧感再度鲜明起来,仿佛提醒他,他是从火焰灼烧下活下来的。
而这张脸,就是被火焰夺取了某些东西的证明。
秦奉先心中的恨意膨胀扭曲。
萧见信,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让我成为杀人的江给,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今天过后,我还能是谁?
秦奉先擦了擦指尖的鲜血,抬起头。
那群狂热的观众给出了回答:
“——江给!!!”
秦奉先昏死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浑身都被包裹着,伤口已经处理过,但仍然有着火辣辣的疼痛感,难以忍受。
那个异能角斗场的老板正和另一个人聊着什么。
“上次送来那些异能组织的人怎么样,都是一些年轻人,对实验有用吧?”
“帮大忙了,体质都很不错。”
“这次的可是头儿,好好用。”
“……”
后面的对话,秦奉先都忘了。
他目眦欲裂,静静躺在地上,被大剂量的药麻痹地无法动弹一根手指。
黑暗的视野中,秦奉先颤抖着,身体忽冷忽热,蠕动嘴唇,一遍又一遍无声呢喃:
萧见信。
萧见信。
别想跑,别想置身事外。
——萧见信。
“……秦奉先。”
恍若隔世的呼唤让秦奉先一怔,扭头看去。
对方额头上顶着块脏纱布,视线凝重无比,在略过自己的脸庞时眸光一闪,微微偏过头去:
“我们聊聊。”
秦奉先低头看手中已经有了划痕的面具,没有看他,“聊什么?”
听到回答让萧见信松了口气。
果然秦奉先今天的心情好一点,能沟通了。
“从头。”
秦奉先手中的面具磕到床边,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看向萧见信。
萧见信直面他,目光落在秦奉先的脸上,虽然瞳孔还是微缩了片刻,但没有退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刹那,脑中都闪过了不少记忆的碎片。
对两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萧见信率先道:
“一开始我的确利用了你,但你能站在这里也算我的一部分功劳。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的身份作为,恨我骗你杀人,但没有我的所作所为,你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秦奉先没有接话。
萧见信一直观察着秦奉先的表情神态,见他没有太多反感,慎重地继续道:“除了手段狠了点,我没害过你的父母,也没有害过你的兄弟们……”
秦奉先狰狞的右脸上肌肉一抽,猛地看向萧见信。
萧见信话头一顿,呼吸一滞,忙改口:
“角斗场那件事是陶斯誉作梗,我救你是想培养你当手下,没理由故意想让你死在台上。”
看着对方的双眼,秦奉先终于开口了:
“还想为自己开脱?”
萧见信脸一白,“……也是客观事实。”
萧见信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压迫了你。今天我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说明白来的。”
见秦奉先抚摸起面具上的划痕,萧见信尝试着缓和语气,用较为诚恳的姿态提议:
“我们现在谈谈怎么理清这段恩怨,虽然我们过往很糟糕,但至少救了你,你要什么,除了命我都答应你,怎么配合你都可以,以后我们就——”
秦奉先打断了他:“两清?”
萧见信心中一松,立刻接话:“是。你也不想看见我吧?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要是到了北方基地,找不到自己养父母的秦奉先,恐怕那天就是他的死期。
“除了命,什么都给我?”秦奉先重复了一遍。
萧见信点头。
秦奉先却忽然安静了。
“……”
在沉默中,气氛悄然沉寂下来。
等待让萧见信眼中的期待和光芒逐渐散去,惊慌悄悄灌入眼眸。
选择权和决定权早已不在他手中。他只能提出建议,等待秦奉先的审判。
过了好一阵子,萧见信快要忍不住开口了,秦奉先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萧见信面前。
对方的高大萧见信早有体会,顶着那张恶鬼般的脸直勾勾朝自己走来更是压迫感十足。萧见信很想移开视线,但有预感秦奉先绝对会暴怒。
于是萧见信紧盯着对方。
在两步的距离时,对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萧见信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秦奉先将面具一扔,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萧见信的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间,秦奉先的双手锁了过来,猝不及防掐住了他的脖颈。
“唔!”
记忆中那张俊朗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凑近的瞬间,萧见信看清了这张枯焦的面容,仿佛闻到了那股焦糊的气味。
“秦奉先、喂!”
喉管被挤压,呼吸困难,萧见信很快就大脑发晕了。
“唔咳咳!咳、别——!”
秦奉先轻松环绕着他的脖颈,缓缓收紧力道,垂眸看着萧见信无力的挣扎,盯着那双痛苦恳求的双眼,心中那一直膨胀扭曲的恨意终于放缓了。
“求你…秦奉先…我…错……”
回想起前几天的初次任务,看见萧见信被丧尸啃咬脖颈而吓得呆滞那个瞬间,秦奉先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过。
不是惊讶,不是害怕。
那是一种……他十分陌生的,令人嘴角抽搐、头皮发麻的快意。
那时他不明白自己那诡异的情绪波动。
兴许就是那株月季的毒液所致。
“看着我的脸,萧见信。”
“你要给我什么,才能赔得起我的后半生?”
萧见信痛苦地挣扎着,握着秦奉先坚实的手臂不停掰弄拍打,最后甚至开始抓挠,却都有如蚍蜉撼树,无能为力。
盯着手中之人奄奄一息的模样,秦奉先的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决不像会在他脸上浮现这丝情绪只是稍纵即逝。
现在他有些懂了。
恨一个人,不就是要看他痛苦才会快乐吗?
萧见信在眼前开始发黑时,秦奉先骤然松开了手。
萧见信晃了晃,没能站稳,摔倒在地上,疯狂咳嗽起来,咳得泪花直冒,满脸通红。
“咳咳咳!咳、咳咳!”
“萧见信,这辈子你都别想跑了。”
萧见信震惊地抬头,从泪花中看那张半黑半白的怪异脸庞。
耳鸣中,他听见了秦奉先嘴里吐出的耳熟的话语:
“——要怪,就怪你当初没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