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诗经之二零三
大东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眷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佻佻公子，行彼周行。
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
契契寤叹，哀我惮人。
薪是获薪，尚可载也。
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
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舟人之子，熊罴是裘。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
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维南有箕，载翕其舌。
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大东》
生僻字注音
? 饛（méng）
? 捄（qiu）
? 簋（gui）
? 飧（sun）
? 氿（gui）
? 契（qiè）
? 惮（dàn）
? 鞙（xuàn）
? 璲（sui）
? 跂（qi）
? 睆（huǎn）
注释
1. 有饛簋飧：饛，食物满器貌。簋，古代盛食物的器具。飧，熟食。
2. 有捄棘匕：捄，弯曲的样子。棘，酸枣木。匕，勺、匙之类的取食器具。
3. 周道：周王朝修筑的大道。
4. 砥：磨刀石。
5. 小东大东：指东方远近各诸侯国。
6. 杼柚其空：杼柚，织布机上的两个部件，这里代指织布机。
7. 纠纠葛屦：纠纠，缠绕貌。葛屦，葛草编的鞋。
8. 佻佻公子：佻佻，轻狂的样子。
9. 有冽氿泉：冽，寒冷。氿泉，从侧面流出的泉水。
10. 契契寤叹：契契，忧苦的样子。寤叹，睡不着而叹息。
11. 哀我惮人：惮人，劳苦的人。
12. 职劳不来：职劳，从事劳役。来，通“勑”，慰劳。
13. 舟人之子：舟人，郑玄笺认为是“舟楫之人”，这里泛指周人。
14. 私人之子：私人，家奴。
15. 鞙鞙佩璲：鞙鞙，佩玉貌。佩璲，瑞玉。
16. 维天有汉：汉，银河。
17. 跂彼织女：跂，同“歧”，三星鼎立貌。织女，星座名。
18. 终日七襄：七襄，从卯时至酉时共七个时辰，织女星座每一个时辰移动一次。
19. 报章：指布帛上的花纹图案。
20. 睆彼牵牛：睆，明亮貌。牵牛，星座名。
21. 天毕：毕星，八星组成的星座，形如捕兔的毕网。
22. 维南有箕：箕，簸箕星，四星组成的星座，前宽后窄，形如簸箕。
23. 维北有斗：斗，南斗星座，位置在箕星之北。
24. 载翕其舌：翕，合，吸引。
25. 西柄之揭：揭，高举。南斗星座呈斗形有柄，天体运行，其柄常在西方，喻西人高举斗柄以挹东人酒浆。
译文
簋里装满熟饭食，弯弯的酸枣木勺长又长。周王朝的大道平坦如磨石，笔直得像箭杆一样。贵族君子在上面行走，小民只能在一旁观望。回头顾念这些事，忍不住眼泪汪汪。
东方远近各小国，织布机上都已空荡荡。葛草编的鞋子很单薄，怎么能够踩在霜上？那些轻狂的公子，在那大路上来来往往。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使我心中忧愁又悲伤。
清凉的泉水从旁边流淌，不要浸湿砍下的柴薪。忧愁难眠长叹息，可怜我们这些劳苦人。砍下的柴薪当烧柴，还可以装车运回去。可怜我们这些劳苦人，也该让我们休息休息。
东方各国的子弟，辛苦服役没人来慰问。周人子弟们，衣服华丽多鲜亮。就是船夫的子弟，也穿着熊罴皮做的衣裳。那些家奴的孩子，个个都能在官府里当差。
有人享用那香醇的美酒，有人却喝不上米浆。身上佩戴着圆圆的宝玉，不是因为他们有专长。看那天上的银河，照耀着灿灿闪亮的光。三角形的织女星，一天移动七次忙。
虽然织女星移动忙，却织不出美丽的花纹。明亮的牵牛星，也不能用来拉车厢。东方有启明星，西方有长庚星。弯弯的天毕星，张在大路上却没有用场。
南方有那簸箕星，却不能用来簸米扬糠。北方有那南斗星，却不能用来舀酒浆。南方的簸箕星，伸出舌头把口张。北方的南斗星，向西高举着斗柄，好像要舀取东方的财富。
当历史的车轮缓缓驶入西周中晚期，在那片古老而广袤的东方大地上，沉重的阴霾悄然笼罩。《大东》，这首收录于《诗经·小雅·谷风之什》的诗篇，宛如一把锐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划开了社会的黑暗幕布，将西周统治者对东方各国及各部族沉重盘剥的残酷现实，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字里行间，满溢着东方人民积压已久的不满与愤懑。
诗的开篇，一幅看似平常却又充满矛盾的画面徐徐展开：“有饛簋飧，有捄棘匕。”精美的簋中盛满了熟食，这本应是富足生活的象征，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取用食物的竟是简陋粗糙的棘匕。这一细微的物质对比，就像一个小小的切口，瞬间揭示出生活条件的悬殊与不平等，暗示着在这片土地上，资源的分配是如此的不均衡。再看那“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平坦笔直的周道，犹如一条权力与压迫的通道，统治者们（君子）悠然自得地行走其上，享受着特权带来的便利，而普通百姓（小人）却只能远远地仰望，眼中满是无奈与渴望。这种强烈的对比，将社会阶层的巨大差异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为之震撼。诗人目睹这一切，回顾着世间的种种不平等，内心的悲痛如潮水般汹涌，最终化作了潸然落下的泪水，这泪水，饱含着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也承载着对社会现状的无奈与愤懑。
进入第二章，诗人将笔触伸向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与劳作场景：“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短短八个字，却如一声沉重的叹息，道出了织布机上空空如也的凄凉景象。原本应织满布帛的杼柚，如今却被征敛一空，这背后，是百姓们生活的困苦与无奈，他们辛勤劳作，却连最基本的生活物资都难以保留。“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百姓们穿着破旧的葛屦（草鞋），在寒霜中艰难行走，而那些轻佻的公子们却衣着光鲜，在周道上优哉游哉地往来。这一寒一暖、一贫一富的强烈对比，进一步强化了社会的不平等，让人对百姓的悲惨遭遇感到痛心疾首。诗人看着这一切，内心犹如刀绞，“既往既来，使我心疚。”他为百姓的命运深感忧虑和痛苦，这份深切的同情，如同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黑暗中百姓的苦难。
第三章中，诗人以一个独特的视角，借砍柴之事抒发内心的感慨：“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冰冷的泉水，无法浸湿砍下的柴薪，这看似简单的自然现象，却被诗人巧妙地用来比喻百姓的劳苦。“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诗人夜不能寐，心中充满了忧虑和叹息，他哀伤地感叹着百姓的艰辛。砍下的柴薪尚可装车运走，可百姓们日以继夜的劳苦，却无人关心，无人问津。在这里，诗人不仅表达了对百姓劳苦的深切同情，更对统治者的不恤民情发出了无声的抗议，字里行间，满是愤懑与无奈。
第四章，诗人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社会的劳逸不均与阶层不公：“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东方的百姓，每日辛勤劳作，付出了无数的汗水和努力，却得不到丝毫的回报与关怀；而西方的贵族子弟，却身着华丽的衣服，享受着富足的生活，坐享其成。“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船夫的儿子穿着珍贵的熊罴皮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家奴的孩子却被迫在官府中服役，饱受折磨。这一系列鲜明的对比，如同一组组特写镜头，将社会的不公毫无遮掩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对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感到义愤填膺。
第五章，诗人从物质生活的不均，延伸到了对社会地位和尊严的思考：“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有人尽情享用着美酒佳肴，而有人却连最普通的浆水都难以喝到；有人佩戴着精美的美玉，彰显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而真正有才能和品德的人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认可。这种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不平等，让人心寒。随后，诗人仰望星空，将目光投向了浩瀚的银河与闪烁的星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天上的银河，虽有光芒照耀，却如同虚设，无法给人间带来真正的光明；那高高在上的织女，每日辛勤运转，却织不成美丽的布帛。这一奇妙的天象隐喻，深刻地暗示了百姓们虽然日夜操劳，却始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他们的努力和付出，就像织女的劳作一样，徒劳无功。
第六章，诗人继续沿着天象隐喻的思路，进一步深化了对百姓徒劳无功命运的描绘：“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织女即便有七次运转，却依然无法织出完整的布帛；明亮的牵牛星，也不能用来驾车运输。而东方的启明星、西方的长庚星，以及那形状弯曲的天毕星，虽然高悬天际，却都只是徒有其表，无法发挥实际的作用。这些天象的描写，不仅形象地隐喻了百姓们的辛勤劳作得不到任何收获，也进一步强化了整首诗中徒劳无功的主题，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百姓们在苦难中的挣扎与无奈。
最后一章，诗人将对统治者的批判推向了高潮：“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南方的箕星，虽然形状像簸箕，却无法用来簸扬谷物；北方的斗星，看似可以舀酒，却毫无实际用处。这看似简单的天象描述，实则是对统治者的辛辣讽刺，他们就像这些徒有其名的星宿一样，占据着高位，却无所作为，不能为百姓带来丝毫的福祉。“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诗人进一步揭露，箕星不仅不能簸扬，还张开大口，好像在吞噬百姓；斗星则将长柄指向西方，仿佛在为统治者的剥削行为助威。通过这些生动而形象的描写，诗人深刻地表达了对统治者不恤民情、不思进取的强烈批判，字里行间，满是愤怒与谴责。
纵观全诗，其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宛如一座精心构筑的大厦。七章内容，每章八句，前后呼应，紧密相连。诗人从物质对比入手，逐步深入到劳逸不均、社会不公等层面，全方位地揭示了东方人民的疾苦，使整首诗的主题得以层层递进，不断深化。在艺术手法上，诗中运用了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象征、隐喻的巧妙运用，让抽象的情感和社会现象变得具体可感；鲜明的对比，如同一把把利刃，直击社会的痛点，让人对社会的不平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那奇幻而丰富的想象，则为诗歌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使读者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苦难与不公的时代。在情感表达上，诗人毫不掩饰自己对东方人民的深切同情，他用细腻的笔触描绘百姓的苦难，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批判统治者的恶行，字里行间，满溢着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愤懑。《大东》这首诗，不仅是一首文学佳作，更是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的史诗，它让我们透过历史的尘埃，看到了那个时代人民的苦难与抗争，也让我们对社会的公平与正义有了更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