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清歌已踩着青石板进了太医院。
药炉里的艾草香混着露水漫出来,她刚掀开门帘,就听见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哟,这不是要当首席的沈姑娘么?”
说话的是医正赵存礼的徒弟小周,正踮脚擦着药柜顶的铜鹤。
沈清歌垂眸将药箱放在案上,余光瞥见赵存礼坐在主位翻医案,手指在“沈清歌”三个字上重重一按——那是昨日皇帝朱批的受封名单。
“沈姑娘,”赵存礼突然开口,茶盏磕在案上发出脆响,“前日张夫人那孩子的事,你用的是‘针入鬼门’?这针法《黄帝内经》里可没载。”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我听说……是江湖野路子?”
药童们擦药杵的手顿住,碾药的石臼“咔嗒”掉在木盘里。
沈清歌解下月白罩衫搭在椅背上,指尖拂过案头自己新抄的《伤寒杂病论》——那是萧煜熬夜替她寻来的孤本。
“赵大人可知,《千金方》卷九有载‘鬼门十三针’?”她声音温软,却像浸了晨露的竹枝,“当年孙思邈在疫区用此法治过百余人,弟子不过是拾人牙慧。”
赵存礼的脸涨成猪肝色,小周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沈清歌转身去看药柜,薄荷叶子上还凝着水珠,恍惚想起昨夜萧煜替她揉太阳穴时说的话:“那些酸溜溜的醋坛子,你且当他们是药罐里泡发的陈皮。”
她低头整理着新到的药材,耳尖却听见几个药童小声嘀咕:“听说昨夜萧公子在醉仙楼抓了个偷密信的,那人身子骨弱得很,被影卫一拎就软了……”
“嘘——”另一个压低声音,“没看沈姑娘在么?萧公子最护短了……”
沈清歌的指尖在当归上顿了顿。
窗外掠过一道黑影,是影卫的信鸽。
她望着鸽腿上朱红的信筒,忽然想起萧煜说过,影阁的信鸽只在紧急时用朱漆——昨夜淮南盐商的船,该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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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在影阁暗室里捏碎第三块茶饼时,柳如烟掀帘进来。
她腰间的柳叶刀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查到了。”
暗室烛火一跳,照见她衣襟上沾着星点泥渍。
萧煜将茶末扫进铜炉,火星噼啪炸响:“说。”
“淮南盐商的船载了二十箱‘吴茱萸’,”柳如烟扯下蒙脸的黑纱,露出左脸一道淡疤——那是三年前替他挡刀留下的,“可我撬开箱子看了,底下全是西域的曼陀罗籽。”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倒出几颗黑褐色的种子,“这东西磨成粉掺在香灰里,吸多了能让人癫狂,最适合在大典上闹乱子。”
萧煜的拇指摩挲着案上的玉牌——正是沈清歌昨夜拾到的半块。
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乱葬岗捡到的半块玉牌,那时他不过是个被人追打的小乞儿。
“他们想让受封仪式变成疯人院,”他将玉牌扣在掌心,“再借机说清歌的医术镇不住邪祟,动摇她的声望。”
柳如烟抽出刀背敲了敲案角:“影阁的人已经盯住了盐商的货栈,要现在端了?”
萧煜盯着跳动的烛芯,喉结动了动。
皇帝最忌私兵,影阁的存在本就是悬在头顶的刀。
可若不端了……他想起今早沈清歌出门时,发间那支他送的青玉簪——她总说玉性温,能镇住太医院的阴寒。
“不急。”他忽然笑了,指节抵着下巴,“明晚宫宴,皇帝要宴请受封的臣子。你让盐商的人把曼陀罗粉带进宫,就说……是给萧某贺喜的礼。”
柳如烟愣了愣,随即大笑:“妙啊!到时候他们往我萧公子酒里撒粉,反被抓个现行,皇帝最恨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歪脑筋——”
“再加把火。”萧煜将玉牌塞进她手里,“把这半块玉牌和当年玉衡堂的旧账一起呈给皇帝。当年那老贼私吞赈灾银,现在的盐商是他侄子,这因果一串联……”
柳如烟的刀在掌心转了个花:“明白。我这就去安排。”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瞥了他一眼,“沈姑娘那边……”
“她比你想象的稳。”萧煜望着案头沈清歌昨日落在这里的帕子,上面绣着并蒂莲,“当年她在疫区守了三个月,尸体堆成山都没退半步,几个酸腐医正,困不住她。”
宫宴设在月华殿。
沈清歌跟着太医院众人鱼贯而入时,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落在上首穿玄色锦袍的身影上。
萧煜正和皇帝说话,眼角眉梢都是惯常的玩世不恭,可当他抬眼扫过她时,眼底的温度烫得她耳尖发红。
“沈姑娘发什么呆呢?”赵存礼的声音像根细针,“快随我给皇后娘娘奉茶。”
沈清歌垂眸端起茶盘,青瓷盏里的茉莉浮浮沉沉。
经过萧煜身侧时,袖中被塞进颗蜜饯——是她前日说嘴馋的桂花糖。
她攥着蜜饯,听见萧煜压低声音:“等会看我翻第三块鹿肉。”
殿中丝竹渐起。
沈清歌退到廊下时,正瞧见盐商的儿子陈二少摇摇晃晃过来,手里端着酒壶:“萧公子,陈某敬您一杯!”
萧煜支着下巴笑:“陈公子这酒,怕不是敬我,是敬这殿里的香?”他指尖轻点案上的博山炉,“西域曼陀罗掺吴茱萸,烧起来甜丝丝的,可吸多了……”他突然呛咳两声,“会让人想拔刀砍皇帝?”
满座皆静。
陈二少的酒壶“当啷”掉在地上。
皇帝的龙袍一震,目光如刀扫过来:“萧卿何出此言?”
萧煜弯腰捡起酒壶,酒液溅在陈二少绣金的鞋面上:“陛下,臣昨日得了半块玉牌。”他从袖中取出那云纹玉牌,“和当年玉衡堂大管家的信物一般无二。”他转向陈二少,“令叔当年私吞赈灾银,逼得淮南百姓啃树皮,现在又想在陛下的宴会上放疯药,这是要替他叔报仇?”
陈二少“噗通”跪在地,额头撞在金砖上:“是……是周尚书让小的干的!他说只要搅了萧公子和沈姑娘的受封,就给陈家十万两!”
龙案上的茶盏重重一磕。
皇帝拍案而起:“传朕的旨,周府满门抄——”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沈清歌,又缓和了些,“萧卿,沈姑娘,明日受封大典,可还安心?”
萧煜揽过沈清歌的肩,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有陛下在,臣安心。”他低头看她,眼里漫着笑,“有清歌在,臣更安心。”
夜漏十刻时,萧府后园的海棠被风刮落几片。
沈清歌替萧煜解着玉带,指尖触到他腰间的匕首——那是方才在宴会上,她悄悄塞进他袖中的解毒丹。
“今日赵大人在太医院碰了钉子,”她将他的官服挂在架上,“小周偷偷给我递了盏参茶,说是替他师父赔罪。”
萧煜扯松领口,将她圈在怀里:“我就说,你这医女的刀藏在棉布里,扎起人来比我的毒针还疼。”他吻了吻她发顶,“可明日受封……”
“我知道。”沈清歌摸着他颈间的影阁令牌,“陈二少供出周尚书,可周尚书背后还有人。那半块玉牌……”
“是当年害我娘的人留下的。”萧煜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我娘是玉衡堂的舞姬,被那老贼逼死时,手里攥着半块玉牌。”他捧起她的脸,“清歌,明日在金銮殿,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看我。”
沈清歌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伸手抚过他眉峰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救她挡刀留下的。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她摸到腰间那半块玉牌,和萧煜颈间的影阁令牌碰在一起,发出清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萧煜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睡吧。明日……”
“明日。”沈清歌靠在他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们要穿朝服,要给皇帝行三拜九叩,要接那方‘妙手回春’的金印。”她笑了,“然后,你要陪我去看城南的芍药,我答应张夫人要给她儿子送瓶防痘的药。”
萧煜的手指缠上她的发:“好。”
可他望着窗外的夜色,想起影卫最后传来的密报——周尚书的书房里,还藏着半幅未完成的密信,落款是“北境”。
晨钟响彻京城时,沈清歌对着铜镜整理凤冠。
萧煜站在她身后,替她系上最后一颗珍珠扣。
铜镜里映出两人的影子,他玄色的官服配她月白的翟衣,像幅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画。
“清歌。”他忽然说。
“嗯?”
“金銮殿的台阶有九十九级。”他替她理了理垂落的流苏,“我数过。等会你走慢些,我在你左边。”
沈清歌望着镜中他认真的模样,忽然笑出泪来。
她转身抱了抱他,腰间的玉牌硌着他的胸口。
殿外传来太监的尖嗓:“受封大臣,即刻入宫——”
萧煜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
两人并肩走出房门时,晨光正漫过朱红的门槛,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金銮殿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了千年的兽,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