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心情不好。
整个楼里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怒气,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可没人敢开口问。
早在她回来之前,宫里的圣旨便已抵达云梦楼。
耶律溟接过旨意时,神色未曾有丝毫波澜,随即派人将圣旨送至院内。于是,萧钰一脚踏入门槛,便正巧撞上捧着圣旨、满脸谄媚寻求赏赐的侍者。
她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幽深的眼底仿佛暗潮翻滚,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那卷圣旨一眼,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找个坑把它埋了,别在我眼前晃,碍事。”
侍者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被晾在门口,当场僵住,进退两难。
屋外的宫人还等着他去回话,可这位小姑奶奶,根本没有接旨的意思。
这……两边他可都得罪不起啊!
幸好,大小姐院子里新来的妹妹替他解了围。花舞接过圣旨,温声细语地宽慰了几句,还随手塞了点银子做跑腿费。侍者这才松了口气,满心感激地退下。
花舞扫了一眼圣旨,眉宇微蹙,果然不出所料。
一旁的封崎不明所以,凑过来看了眼内容,随即瞪大双眼,惊诧地张了张嘴,压低声音问道:
“少楼主,她……怎么这么生气?”
他是见过那位慎隐大人的。虽说脾性有些古怪,但在上京贵女之中口碑一直不错,甚至称得上是难得的谦和之人。
可萧钰对这道圣旨的态度,却像是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花舞轻轻叹息,语气意味深长:“原本属于天空的隼,却被赋予了鸟笼,成了玩宠。她怎可能会高兴?”
封崎怔了怔,嘴巴张了张,最终识趣地闭上,不再多言。
可萧钰的怒气并未因此缓解,反倒更深了几分。
她低头瞥了眼桌上的饭菜,连最爱的鲫鱼汤也没能提起她的半分食欲。
索性,干脆地撂开狐裘,起身往外走。语气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我出去转转。”
出门之际,正巧与打着哈欠、眯着惺忪睡眼的白衍初擦肩而过。
“不吃饭了?!”他眉头微挑,不明所以地问。
“没胃口——”萧钰头也不回,语气淡淡。
花舞端着鲫鱼汤,怔怔地看着萧钰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浮现几分担忧。
连最爱的汤都不想喝……
她抬头,对上白衍初探究的目光,叹了口气,朝角落里被随意丢下的圣旨努了努嘴。
白衍初垂眸,看清了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目光从上至下掠过,眉心一点点蹙紧,最终锁成一道深深的川字,冷意自眼底浮现,漆黑如深渊。
气息微沉,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慎隐……”
轻声呢喃这个名字,白衍初眼中浮现出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眉蹙成了深锁的川字,浓重得怎么也化不开,眸光逐冷。
再一抬眼,瞟见遗留在台阶上的裘袄,突然漠着脸,语气带着几分压抑的冷意:
“楼里哪里可以打架?”
封崎一愣,下意识答道:
“自家关着门,笔画两下没什么大不了的;”想了想,觉得白衍初应该不是在指这层意思,
“再不然,要想公开动手,就只有训练营的场地了。”
“晓是去找人打架吗?”花舞一惊,皱起眉头,“可是她的灵息还没有完全恢复……”
话音未落,白衍初已然抄起台阶上的狐裘,脚步未停,身影瞬间消失在回廊尽头。
……
“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你强上许多呢!怎么办?!”
“沈将军的孩子,就这么点本事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点力气,也配拿起玄月?!你放心,我帮你存放在了没人找得着的地方,等你垂垂老矣,还没能找到机会杀我报仇时,我陪你去取回来,也不算迟!”
猛地惊醒,自午睡中回神,冷汗浸透衣衫。
“做噩梦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身旁的中原少年递来一条温热的汗巾,像是早就备好了,氤氲的热气透着暖意。
陆叁抚开对方的“好意”,声音淡漠:“谢了,不用。”
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笑了笑没放在心上。然而,从旁路过的回鹘少年却用蹩脚的中原语讽刺道:“又热脸贴冷屁股了?哼!省省吧!他就是块硬石头,撬不开的墙角。”
陆叁连头都懒得抬,淡淡地吐出一口气。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
这里是修罗场,弱者的地狱。
中原人在此处处受欺压,最底层的生存环境逼得所有人不得不结盟取暖。
毫无缘由的袭击,背后暗藏的小动作,比试中的算计……阴谋诡计遍布每个角落。
他见过有人活不过一场饭后的切磋,也见过有人在夜里被人用破布塞住嘴巴,命丧当场。
换作早先,凭他那点沉不住气的脾性,即便有功夫在身,也早已死了千百回。
萧钰说的没错,想要在修罗场活下去,只能沉下心,依靠自己。
他低下头,双手握拳,掌心隐隐渗出汗水。忽然觉得可笑,那个人,就像梦魇般缠绕着他。
她是梦中的恶鬼,是高不可攀的神裔。
在他最深的恐惧中,她冷漠无情,唇角带着嘲讽,像是随时准备扼断他的咽喉。而在他最疲惫无助的夜晚,她却又是唯一的光。
陆叁已经四个月没有见过萧钰了。
自她将自己扔入这炼狱般的地方,他以为再也没有见到希望的可能。
所有的复仇计划、抱负理想,全部掩埋在没日没夜的重复训练当中。
他学着如何杀人,如何不被杀掉。
每逢月夜,身体疲惫至极,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人熟悉的脸。
一路上随她来云梦楼的那些夜晚,在困到不行,即将失去意识前后,她对他作出的一系列教育式攻击研习。
那张粉白若桃、却又冷漠无情的面容,残酷地教导他生存:如何在没有同伴防护的情况下,利用最轻浅的睡眠方式,躲避敌人的偷袭;又如何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弱势中,反手打个漂亮的回杀。
她说:“你若连我都对付不了,就别妄想着复仇。”
正是这些训练,得以令他有命熬过了近百个日夜。
如今,他已学会如何沉默隐忍,如何用最无害的姿态,掩藏锋芒。
他不抱团,不跟随,不属于任何一方,看似孤独,却在最危险的环境中,成功匿藏了自己。
然而,这一切,在即将到来的试炼前夕,被彻底打破。
因为,她来了。
他的光,来了。
大雪纷飞的午后,训练场四周的屋檐已积满厚厚一层雪,冷风裹挟着冰屑呼啸穿堂而过,卷起灰白的雾气。
一天中最宝贵的休息时间,所有人都想着抓紧机会养精蓄锐,以迎接五天后的修罗场试炼,谁知这一刻却被突兀打破。
萧钰一身染血的红色胡服,步入了训练场中央。
她的面色灰白,似乎是病着,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然而她站在那里的气势,却冷凝如霜,锋锐得让人莫名不安。
“召集所有人。”她声音平淡,语调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可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不容拒绝。
导师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虽然满脸不忍,但仍然沉默着,按她的吩咐去做。
顷刻间,训练场上聚满了人。
“给你们一个机会。”她环视众人,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锋利,“同我交手对抗。一个时辰内还能站着的人,可以免去五天后修罗场试炼,破格直接入风堂。”
刹那间,众人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嗤笑与低语。
“她疯了吧?”
“就凭她?!灵息不过引气期,连我都能一拳放倒,还想挑战所有人?!”
“太狂妄了,竟然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哪里来的女人,一会儿被揍了可别哭啊!”
在这只讲实力的“狼窝”里,一众少年们窃窃私语夹杂着嘲弄,越来越多的人露出讥讽的神色,尤其是兰朵儿身旁那一群实力最强的精英,神情更是轻蔑。
他们不是傻子,眼前不知从而窜出来的疯女人不过是个没灵息、虚弱得像风一吹就倒的病人,她凭什么口出狂言?!
然而,导师们的脸色却大不一样。
这些平日里严厉无情的训导师,竟然齐齐露出一种不忍直视的表情,仿佛他们才是即将被痛殴的一方。
他们很清楚,面前站着的人是谁——萧钰从不会开无谓的玩笑。
她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训练营的选拔规则,即将被被打碎。
场外观望的几位导师关于“破格录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默认同意。
教制毒用毒的那位女导师,直接无望地掩面,不忍直视般摇了摇头,撂下一句“别跟上次一样差点出人命”,半笑不笑着转身离去。
武学导师眼神发亮,意兴阑珊,倒是颇为期待。抛来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大小姐,您悠着点儿。训练几个好手不太容易,玩残了可就不好了……”
训练营的少年们听到“大小姐”这个称呼,略微彷徨。
“大小姐?她是……云昭郡主。营州城带兵破城首功的那位神女?!”
“不可能吧?!就这病恹恹的样子,怕不是徒有虚名。给楼主面子——”
“要不你问问二小姐?”有人怂恿着,目光飘向人群当中,面色不善的兰朵儿。
但很快,怂了,缩了回去。
兰朵儿此刻双眼淬了毒,蔑视与不屑掩都不掩藏一点。
“看来是大小姐,没错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兰朵儿鞭子一甩,冷冷地扬声,鼓舞气势:
“怂什么!她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草包,上战场有人护着,自己再用点毒药,混到今日。一个毫无灵息的废物,也敢站在训练营比武场叫嚣?!怕不是不想活命了。”
有人觉得这话在理,有人却仍旧迟疑。
陆叁此刻靠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抖了抖衣袖,嘴角泛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冷眼旁观。
这些蠢货,竟然还真有人信了萧钰“徒有虚名”的鬼话。
这群训练营的家伙,连她的衣角都摸不着,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说破格入风堂,这话是真的么?”
不少人高马大、觉得自己武学不错的,通通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往内涌入。
萧钰笑容淡淡的,眼神中透着轻蔑:”“想交手的,留下;不想的,可以后撤。”
于是,队列圈层很快就划分开来。
以萧钰为核心,分出两层:内圈百十来人,皆是训练中的好手,外圈退到五十米外,却没人舍得离开。
难得一见能与少楼主对决的场面,这种好机会,百年不遇。少年们眼中汇聚起兴奋的光亮,霞彩奕奕。
陆叁打了个哈欠,眼底却浮起一丝兴味。
他想看看,这些自以为是的训练营精英,能撑多久。
萧钰扭动着快要冻僵的手脚,目光环绕,在圈中慢慢地游走,转了一圈后,突然间唇角微扬,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或者人,呢喃自语:
“不错嘛!既然如此,来吧——”
轻喝声落下,无数个人头便前仆后继地朝她攻了过来。
眨眼间,第一波浪潮毫无悬念地被狠狠地拍在了地上,速度极快。
那人手中没有半寸兵器,单靠体术转瞬间撂倒了最先进攻的人。然而第二波并没有停止,接着是第三波……
红衣白裘的女子,仿佛是游走在人海里沉浮的浪,下手留了余地,却依然快准狠,招招击中要害。
被攻击以及反攻,百余人没有一个人能摸到她的衣衫,更别提要害了。有些人连残影都未能瞧见,就被打晕。
一炷香不到,除了萧钰,场中心一时半刻都再无人站起来的可能。
众位少年们终于意识到等级的差距,即便对方只是单纯的体术,对抗他们这些对战经验不足的炼气境,仍旧游刃有余。
陆叁无聊地耸了耸肩,完结得毫无悬念。
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们,萧钰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
萧钰神情遗憾,但也并不意外。扭了扭略微僵硬地脖颈,再次朝人群当中开口:
“好了,看也看明白了吧,有实力的就别藏了。下一轮,你们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可以使用兵器吗?”
隔着人海,兰朵儿的目光与萧钰交汇。
陆叁觉得对着萧钰提出这个问题,是极度可笑的。群殴都实力不如人,如若握了白衣剑,估计就只有死的份了。
萧钰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几眼,目光冷漠,笑容讥嘲:
“你要是有这个胆量,我也并不介意——”
话音落下,新的圈层很快成了型。
这一次可比上回的战力高上许多,手里皆握着不同种类的兵器。
萧钰见此,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还像点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