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骤停,车帘纹丝不动。
片刻后,一只素白的手从内掀开了帘子一角,露出慕清漪那张清丽却淡漠的脸。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李氏那身刺眼的诰命服和强撑的仪态,眼底无波无澜,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清冷如初融的雪水:
“侯夫人若是来指责我害死了你的宝贝女儿何清瑶,那还是请回吧。清漪无意听这些。”
李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养女的死讯带来的剧痛仍在胸腔翻搅,但她强行压下,面上竟显出异样的平静,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嘉城郡主言重了。瑶儿……她犯的是通敌卖国之罪,铁证如山。这点是非曲直,妾身……还是分得清的。”
她承认得艰难,却也异常清醒。
慕清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探究这平静下是何种深渊,最终只是淡淡收回:“既如此,侯夫人好自为之。”
说罢,便要放下帘子。
“慢着!”李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到冰冷的车辕,“嘉城郡主!妾身……妾身想求你一件事!”
她猛地环顾四周。主街繁华依旧,行人如织,已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被这官家女眷的冲突吸引,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声隐隐传来。
李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洪亮得如同在刑场上宣读遗言,穿透了街市的喧嚣:
“郡主!你还有个嫡亲兄长!他叫何清昭!今年十七!当年……当年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大祁国弱,北境强索质子!肃王殿下不舍亲子远赴苦寒之地受苦!你父亲永昌侯,为了攀附邀宠,便将我的昭儿……将你的亲兄长顶替了过去!对外……对外谎称我的昭儿……夭折了!”
李氏的声音因激动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呕出: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他……他和你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是被亲生父母舍弃的可怜人!你此次前往北境……若是……若是……”
话音未落!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声撕裂空气!快得不可思议!一枚淬着冰冷寒光的锋利箭矢,不知从哪个刁钻阴暗的角落射出,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直直贯穿了李氏的脖颈!
车厢内,慕清漪正被李氏那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心神俱荡,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认知,那句“嫡亲兄长何清昭”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利箭破空声传来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再次猛地掀开车帘——
噗!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泼墨般,迎面喷溅了她一脸!
浓稠、粘腻、滚烫!
是血!
李氏脖颈动脉被瞬间撕裂喷涌而出的鲜血!
李氏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目圆睁,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未尽的言语。
她甚至无法发出痛呼,只是徒劳地张着嘴,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被箭矢钉住。
她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在慕清漪满是鲜血的脸上,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
或许是“昭儿”,或许是“救我”,又或许……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最终,那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一偏,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街面上。
“站住!”晨曦反应极快,在箭矢射出的瞬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车厢,朝着箭矢来处如鬼魅般追去。
慕清漪僵立在车辕上,脸上猩红一片,滴滴答答的血珠顺着她白皙的下颌滑落,染红了素色的衣襟。
她看着地上瞬间失去生息的李氏,那身华贵的诰命服浸在血泊中,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四周死寂一片,方才还探头探脑的人群早已惊叫着四散逃开,留下狼藉的现场和无声的恐惧。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慕清漪才缓缓抬手,用袖子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血迹,动作机械而冰冷。
她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对着惊魂未定的随从下令:“将侯夫人……送回永昌侯府。”
又转向车夫,语气不容置疑:“擦干净血迹,继续走。”
车轮重新碾过沾染了暗红印记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车厢内,血腥味依旧浓重。
慕清漪靠坐在软垫上,闭上眼,方才李氏喷溅的血液带来的灼热触感似乎还烙印在皮肤上。
原来如此。
原来永昌侯那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宁可让外室子在外受苦也不愿光明正大接回府中,并非对李氏这位侯府夫人有何深情厚谊,而是源于如此深重的、无法言说的愧疚——
用亲生骨肉换取荣华富贵的滔天愧疚!
而李氏……她明知“质子”二字是触碰不得的逆鳞,是肃王不惜一切也要掩埋的秘密,说出真相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可她,还是选择了在这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当着无数双眼睛,其中必有肃王的耳目,对着即将前往北境的她——这个她从未在意过的亲生女儿——吼出了这个秘密。
李氏在用她的命,用这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逼迫她慕清漪!
她的母爱,慷慨地倾注在养了十五年的假千金何清瑶身上,
炽烈地燃烧在对失散十六年、杳无音信的亲子何清昭渺茫的期盼里。
唯独对她慕清漪,这个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吝啬得连一丝温情都未曾施舍。
慕清漪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
她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再无半点波澜。
幸亏……她早已不需要了。
这份迟来的、以命相搏的“母爱”,于她而言,不过是溅在脸上的一捧污血,擦掉便罢。
车帘微动,晨曦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掠入车厢,气息微乱,脸上带着懊恼:“小姐,那人轻功极高,对京城暗巷了如指掌,属下……跟丢了。”
慕清漪的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血腥刺杀从未发生。她淡淡道:“无妨。不急。”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袖口一处微不可查的血渍,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急得不是我们,是肃王。他既不能在北境之行事成前杀我灭口,便定会派人一路‘护送’。待到了北境……自见分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北境的寒风,已经提前吹入了这弥漫着血腥味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