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的工坊飘着细碎的雪粒,周婶在香料房清点新到的八角时,发现陶坛里的桂皮少了两斤。她盯着坛口残留的布纹 —— 那是大伯母常用的蓝粗布,心下暗惊,却不动声色地系紧坛口的苎麻绳。
\"林农正,今日香料房盘存。\" 周婶将账本推到林羽面前,指尖划过 \"桂皮\" 一栏的赤字,\"少的量,够炖三锅肉了。\" 她特意加重语气,目光扫过正在包装区给姜糖贴签的大伯母 —— 老人正把多余的桑皮纸往袖口里塞。
工坊的梆子声在午后敲响,二十七个村民围坐在神农氏像前。大伯母的蓝布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攥着衣襟的手指微微发颤,没注意到袖口露出半截桂皮碎屑。
\"昨日卯时三刻,香料房的铜锁被撬。\" 林羽展开张虎绘制的《工坊夜巡图》,图上用朱砂圈着大伯母家的方位,\"但锁芯里卡着半片粗布纤维 ——\" 他举起装在竹筒里的证物,\"与大伯母晒在院中的布料纹路一致。\"
议论声如沸水煮开。李二梗着脖子嚷嚷:\"按《农社商规》,偷拿公物要罚银十两,还要在晒谷场跪半日!\" 赵大爷敲着拐杖应和:\"去年王财的伙计偷蜜饯,可是照规办的。\"
大伯母突然跪下,头巾滑落在地:\"是我猪油蒙心......\" 她从袖中抖出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麦饼,\"你大伯咳了半月,没钱抓药,听说桂皮能驱寒......\"
林羽的喉头滚动,想起上月大伯在工坊搬运木材时闪了腰,至今还贴着小穗采的艾草膏。他蹲下身,看见大伯母鬓角的白发里沾着桂皮碎屑,突然想起幼年丧父时,是大伯母把唯一的鸡蛋塞给他:\"那时你才五岁,攥着蛋壳说要还给我......\"
\"按商规,偷拿香料该罚。\" 林羽的声音有些发哑,却依然清晰,\"但大伯母事出有因,且未造成损失 ——\" 他转向周婶,\"罚她三个月工分,每日在香料房值守,可好?\"
\"不可!\" 李二的拳头砸在石桌上,\"今日饶了长辈,明日谁都敢偷!\" 他的话得到几个年轻村民的附和,唯有张大叔默默抽着旱烟,目光落在大伯母颤抖的肩上。
最让林羽心惊的是大伯的沉默。老人坐在角落,头垂得比祠堂的梁柱还低,手中的旱烟杆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摇摆的心思。小穗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将新制的驱寒膏塞给大伯母:\"用这个吧,比桂皮管用。\"
\"我认罚。\" 大伯母突然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但求当众罚我,让大伙知道,就算是族长亲戚,也不能坏了规矩。\" 她望向林羽,目光里有愧疚,更有释然,\"你爹若在,也会这么判。\"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祠堂的雕花窗棂漏进来,照在神农氏像前的香案上。林羽取出《农社商规》,翻到 \"亲属犯禁\" 篇 —— 这是他上月刚增补的,用朱砂写着 \"公义为先,亲族为基\"。
\"依商规第二十三条,\" 他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竹简,\"偷拿公物者,按价赔偿,罚工分,且需在族长处备案。\" 他转向大伯,\"烦请大伯做监罚人,明日起,大伯母每日卯时到香料房清点,酉时公示库存。\"
大伯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好,好......\" 他突然对着神农氏像作揖,\"老朽教子无方,愿捐出今年的分红,给工坊买新铜锁。\"
散会后,林羽在香料房找到大伯母。老人正对着空陶坛抹泪,却把周婶送来的驱寒膏小心揣进怀里:\"别告诉你大伯,他要知道我给他讨药,又要骂我拖累族里。\"
\"大伯母,\" 林羽从袖中取出包新晒的桂皮,\"这是工坊的次品,按规该销毁,你拿回去熬汤吧。\" 他特意加重 \"次品\" 二字,看见老人眼中闪过的感激,忽然想起《商规》扉页的小穗涂鸦 —— 每个条款旁都画着小小的麦穗,唯有这条,多了只展翅的山雀。
是夜,大伯母家的烟囱升起炊烟,驱寒汤的香味混着桂皮的辛香,漫过结着薄冰的晒谷场。林羽站在祠堂前,望着新换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 是大伯,手中捧着块刻着麦穗纹的木牌。
\"这是老朽打制的 ' 监守牌 ',\" 老人的手在发抖,\"明日起,让她挂在胸前,省得大伙背后戳脊梁骨。\" 木牌上的麦穗纹刻得歪扭,却比任何官印都更沉重。
雪又下起来,小穗的银铃笑声从远处传来,她正追着张虎讨要新制的竹制书签。林羽摸着腕上的苎麻绳,绳结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桂皮碎屑,在风雪中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他知道,这场风波教会村民的,不是冰冷的规则,而是让公义与亲情在土地上共生 —— 就像后山的老梅,枝干上的积雪终会融化,而树皮里的芬芳,却永远滋养着春天的花苞。
当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大伯母家的灯烛仍在摇曳。老人对着木牌上的麦穗纹发呆,忽然取出针线,在牌角绣了朵小小的梅花 —— 那是林羽母亲生前最爱的花。针脚歪斜,却带着破釜沉舟的认真,仿佛在向整个牛角村宣告:有些错误,要用余生的认真来偿还。
这一晚,祠堂的《商规》竹简上,\"亲属犯禁\" 篇多了行小字:\"罚不是目的,让每个耕者都能挺直腰杆,才是规矩的根。\" 而在更远的后山,新折的桂皮枝正在雪下萌发新芽,就像大伯母眼中重燃的光 —— 有些伤口会结痂,有些误解会消散,而土地上的人,终将在公义与温情的交织中,学会如何带着愧疚与希望,继续在麦穗的阴影里,种下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