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轩在张家那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厢房里,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这是他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叔父之后。
睡得最踏实,也最暖和的一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
将自己那身虽然打了补丁、却也浆洗得干净的青布长衫穿戴整齐。
又仔仔细细地梳了头,束了发。
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院子里,王氏和巧巧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活早饭了。
那新磨的白米粥的香味,混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飘出老远。
铁牛和柱子,也扛着家伙什,准备去作坊了。
周文轩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王氏和巧巧请了安。
又对着铁牛和柱子拱了拱手,道了声“铁牛大哥早,柱子兄弟早”。
他虽然是客,却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
反而处处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拘谨。
也带着几分想要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局促。
王氏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头也是一阵怜惜。
“文轩啊,昨儿个睡得可好?”她温言问道。
声音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
“劳伯母挂心,侄儿侄儿睡得很好。”周文轩连忙答道。
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那就好,那就好。”王氏点点头。
“快去堂屋坐着吧,早饭马上就好。”
“巧巧,你去给文轩盛碗热豆浆,让他先暖暖身子。”
“哎,知道了,娘。”巧巧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手脚麻利地就去办了。
周文轩推辞不过,也只能跟着进了堂屋。
张大山和小山也已经起来了。
正在堂屋里对着几张写满了字的草纸,低声商议着什么。
见周文轩进来,张大山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示意他自便。
周文轩也不敢多言。
寻了个角落的凳子,悄没声地坐了下来。
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张大山和小山面前那些草纸。
只见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太懂的图形。
旁边还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弯弯曲曲的符号。
标注着一些数字。
他心里头暗暗称奇。
知道这定然是张先生又在琢磨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了。
早饭时,张家一大家子人。
再加上周先生和周文轩,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大桌。
饭菜虽然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
可那雪白的米粥,暄腾的麦面馍馍。
还有几样自家腌制的小菜。
以及一小碟香喷喷的炒鸡蛋。
却也让周文轩这个许久不知肉味、甚至连饱饭都难得吃上一顿的落魄书生。
食指大动,也百感交集。
他吃得很慢,也很斯文。
每一口饭,每一口菜,都细细地咀嚼着。
仿佛要将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饱和张家的恩情,都深深地刻在心里。
张大山则把自家几个小子都叫到跟前,简单交代了几句。
几个儿子都恭声应下。
张大山又对王氏说道:“孩儿他娘,文轩那孩子,初来乍到的,你多照看些。”
“给他换洗的衣裳被褥,都准备妥当了。”
“莫让他受了委屈。”
王氏自然是点头应下。
交代完这些,张大山便也自顾自地,去了村里的“公社会”那边。
如今村里的各项营生都渐渐上了轨道。
每日里需要他这个“张先生”拍板定夺的事儿,也着实不少。
周文轩在叔父周先生那里,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安顿好之后。
便又回到了张家大院。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寄人篱下。
总不能白吃白住,让人家看轻了。
他寻思着,自己虽然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
可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
写得一手还算工整的小楷。
总能帮着张家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
恰好瞅见石头正抱着一大摞写满了数字和货物名称的账簿。
从村里那新开的榨油工坊那边回来。
额头上还冒着细汗。
周文轩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石头哥,可是账目上的事儿繁多?”
“小弟不才,也曾学过几日算学,粗通笔墨。”
“不知能否帮得上些许小忙?”
石头见是他,也是微微一愣。
随即笑道:“原来是文轩兄弟啊。”
“你来得正好。”
“这些都是咱们村水磨坊和榨油工坊这两个月来的进出账目。”
“还有些外村人前来加工粮食的流水单子。”
“钱大爷和张河叔他们虽然也认得几个字。”
“可这数目一多,算起来就有些吃力了,也容易出错。”
“俺爹正让俺把这些账目都重新誊写清楚,再仔细核算一遍。”
“也好给村里人一个明白账,省得将来有啥口舌。”
“你要是真懂算学,又能写会算,那可真是帮了俺大忙了。”
周文轩闻言,心中一喜,连忙说道:“石头哥太客气了。”
“若蒙不弃,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于是,石头便将那些写得七歪八扭、涂涂改改的原始账簿。
都郑重地交给了周文轩。
又给他寻了笔墨纸砚。
虽然是最粗糙的草纸和劣质的松烟墨。
周文轩却也视若珍宝,连声道谢。
他就在堂屋角落里那张小小的旧书桌旁。
仔仔细细地,开始誊写和核算起来。
他写字的速度虽然算不上特别快。
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子认真劲儿。
遇到那些数目稍微复杂一些的加减乘除。
他还会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小的、磨得有些发亮的旧算盘。
那乌黑的算珠在他那双略显清瘦的手指拨弄下,“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很快就能得出准确无误的结果。
那份认真和细致,那份对数目的敏感和条理。
让一旁偶尔过来看一眼的石头,也是暗暗点头,心里头对这个新来的“兄弟”又高看了一眼。
他知道,自家老爹这回,怕是真给家里,也给村里,寻摸来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了。
除了帮石头抄写核算账目之外。
周文轩还主动承担起了帮小山整理那些从县城书铺里淘换回来的旧书典籍的活计。
小山虽然是个秀才,平日里也最是爱惜书本。
可他毕竟年轻,心思也大多都放在了温习功课和准备应考之上。
对这些整理归类的杂事,却不甚上心。
那些书简,常常是东一堆西一摞的,翻看起来也颇为不便。
周文轩便将那些书,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
仔仔细细地重新整理了一遍。
遇到那些有残损或者虫蛀的地方。
他还用自己带来的针线和特制的浆糊(用面粉和白芨熬的)。
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破损的书页给修补了起来。
那份耐心和对书籍的敬爱,让小山也是颇为感动。
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堂兄”,也多了几分亲近和好感。
两人偶尔也会在整理书籍的间隙。
探讨一些书本上的学问,互相交流一下各自的读书心得。
周文轩虽然学问不及小山精深,但也算是博闻强记。
对一些个历史典故和诗词歌赋,也颇有见地。
两人一聊起来,倒也颇为投机,相谈甚欢。
在村里组织大家伙儿去修缮河堤或去平整道路的时候。
周文轩也会主动跟着铁牛和柱子他们,一起去工地上。
他虽然干不了那些挑土扛石的重活。
可帮着记录一下各家各户出的工分。
给那些不识字的村民念念张先生新近颁布的什么“村规民约”。
在大家伙儿歇气儿的时候,给大家伙儿讲上一段从书上看来的历史故事,或念上几首有趣的诗词歌赋,解解乏。
却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有时候,他还会学着张大山的样子,拿起锄头。
笨拙地,却也异常认真地,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挖几下土。
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甚至手上还因为不习惯使力而磨出了好几个明晃晃的血泡。
可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脸上也始终带着一股子温和而又坚韧的笑容。
周文轩的这些勤勉踏实、知书达理、又不怕吃苦受累的表现。
自然是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张大山和王氏的眼里,也或记在了他们的心里。
王氏本就是个心善的,见这孩子如此懂事上进,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心里头更是喜欢得紧,也疼惜得紧。
每日里都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还特意让花儿和巧巧,用那新织的、最柔软舒适的“精麻布”。
给周文轩从里到外,赶制了两身合体舒适的崭新衣裳。
那份关怀,简直比对自家亲儿子还要上心几分。
张大山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心里头,对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子侄”,也是越来越满意了。
他瞅着,这周文轩不仅人品端正,知书达理,还有一股子读书人特有的韧劲儿和不俗的见识。
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那些穷酸秀才的迂腐和清高。
反而能放下身段,踏踏实实地从小事做起,不畏劳苦,也不怕丢面子。
这样的人,若是能好好培养一番,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更重要的、也更需要动脑筋的活计,交给周文轩去尝试。
比如,让他帮着石头,一起核算水磨坊和榨油工坊对外加工粮食的收益和成本。
并让他试着,提出一些关于如何降低耗损、提高利润的建议。
比如,让他跟着小山一起,将张大山平日里那些关于农具改良、水利兴修、新作物试种的“奇思妙想”。
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整理成册。
还比如,在他看到花儿布坊那边,因为新招募的帮工多了,原料和成品的进出也频繁了,账目也开始有些混乱时。
他便不动声色地,对花儿提了一句。
“花儿啊,爹瞅着你那布坊,如今也渐渐有了起色。”
“可这账目上的事儿,也不能马虎了,得清清楚楚才行。”
“你那文轩兄弟,字写得好,算术也精,人也细心。”
“不如就让他先过去,帮着你把这布坊的进出账目,都理顺理顺?”
他这话,说得是既自然,又意味深长。
花儿听了,那张俏丽的脸蛋,不由得微微一红。
心里头也如同揣了只小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她自然是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也没有拒绝。
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是,周文轩便又多了一份新的差事。
兼任“花儿布坊”的“账房先生”和“技术文书”。
每日里,他不仅要帮着花儿记录那些五花八门的染料配方和染色试验的数据。
还要仔仔细细地,将布坊每日购入的麻线数量、织出的布匹尺码、以及或付给那些帮工妇人的工钱。
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就不多的几页草纸上。
他干得很认真,也很用心。
那清秀的字迹,那清晰的条目,那精准的数目。
让原本对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的“俗务”有些头疼的花儿。
也是暗暗佩服,也省心了不少。
两人在这些日常的接触和探讨中。
彼此之间的了解也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