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血腥气与新割禾苗的青涩气息,在郑都新郑城外广阔的原野上奔突盘旋。五国联军巨大的营盘层层叠叠铺展开去,如同黑褐色的疮痂,顽固地咬在城郭四周。各色诸侯旌旗懒洋洋地在风里晃荡,显出几分强撑的疲惫。白日里,卫兵如蚁附爬云梯,又被沸油金汁浇下;夜里,宋营的抛石机吱嘎作响,磨盘大的石块狠狠砸在夯土城墙上,激起沉闷巨响,溅起尘土烟幕,却只在坚固的城墙上留下几处白点。鲁国的兵卒则挥舞短镰,将郑境本该金黄的待熟禾苗,一片片糟蹋在泥地里,化作引火的干草。
城头之上,郑庄公姬寤生的玄端袍服早已沾满风尘与火燎的痕迹。他按着腰间冰冷的铜剑剑首,目光如沉潭古井,穿透连绵营帐的阻隔,投向北方铅灰色的天际尽头——那里本该燃起齐军的狼烟烽火。手指因长久的紧握而微微发白。
大夫祭仲如一道沉凝的石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老臣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见波澜,嘶哑的声音却像生锈的锯子割过朽木:
“君上,五国之兵……如林中群兽,貌合神离久矣!” 他枯涩的目光扫过城外那些在火光边缘懒洋洋的杂色士卒,又落到中军卫营那杆格外招摇、悬着玉旄的绛色大纛上,“州吁弑君登位,其心狂悖,其行暴戾,欲挟四国之力成就己威,压服宋公之心,昭然若揭!陈、蔡素畏势弱,早已离心;鲁公子翚贪婪如壑,重赂可塞其口。唯宋……” 祭仲浑浊的眼珠深处,此刻却骤然爆出一点奇异的寒芒,如同磷火闪现,“宋公悔矣!孔父嘉忠言犹在耳!此必是悬于州吁头顶之利刃,只差最后一推之力!”
郑庄公霍然回身,幽深的眸光如寒潭深涧,瞬间罩定了祭仲那皱纹刀刻的面容:“祭卿已有定策?”
祭仲枯槁的唇边竟扯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他不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布满褐斑的手,自宽大袍袖中取出一小方素洁的帛书,迎风展开,如同展露一张无形的罗网。帛上空无一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他那老朽的手指捏出一支小巧的竹刀笔,在粗糙的指尖灵活一转,如同毒蛇吐出信子。随即俯身,以指代笔,飞快地在冰冷的城砖砖隙间,蘸取那不知何时溅落其上、早已凝结发黑的斑斑血痕!
暗红如蛇的血线在洁白的细帛上蜿蜒爬行,铁钩银划,带着一种阴森诡异的美感与杀气:
“州顿首宋公:郑国孤城,指日可破。然宋地沃野千里,素为陈、蔡、鲁所觊。吾已密约三君,待郑破之日,共举义旗……执宋公父子,裂土分疆!事成后,取宋地五分之三,陈、蔡、鲁共分其五分之一。火速密应,事在燃眉,迟则生变!” 署名处一点浓重血墨,正是一个“吁”字的雏形!其下更有一个滴血般的红色指印——祭仲拇指重重按在血红墨痕之上留下的印记!
腥风卷过城头,那帛书上血色字迹仿佛活物,幽幽欲噬人魂!
祭仲直起身,细帛在他枯瘦的手中微微颤抖:“令公子冯为饵,以宋国宗祧为器,驱五国自噬……君上,此乃毒计中之毒计,然亦是唯一生门!”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只需一卒,带此帛……‘偶’过宋公寨外,定要……‘不经意间失落’!”
庄公瞳孔深处骤然收缩如针尖,随即又猛地扩散开,幽深的寒潭之下,终于有极炽烈的黑色火焰轰然升腾!他目光扫过城下那密密麻麻、看似无可撼动的联军营盘,又落回到祭仲手中那片带着浓浓血腥阴谋气息的白帛上。静默如同山倾前最后的僵持。倏忽,他伸出苍白冰冷的手,从祭仲手中取下那片薄薄又似重于千钧的素绢。
“选……亡命之卒!” 庄公的声音如同北风刮过冰面,“遗于宋营,似假成真!” 每一个字都似在齿缝间用力磨过,带着决绝的淬火气息。
惨淡的星月辉光下,一支小小的、不过十人的郑军精锐哨骑小队如同幽灵般滑出尚未被封死的北门狭窄缝隙。马蹄裹上厚布,銮铃摘除。他们贴着城墙的暗影悄无声息地前行,如墨汁融入更深的夜海,直扑宋营方向。
为首的尖兵身着脏污的郑卒号衣,刻意抹得看不清面目。怀中紧贴着胸膛的滚烫异物,便是那片藏于油腻里襟之下的素帛“密函”。眼看距离宋营辕门已不过百余丈,影影绰绰的巡逻甲士火光在不远处晃动。那尖兵突然勒马,对着身后同伴低吼一声:“散!”众人应声分成几股,拨马向不同方向飞驰!唯独他自己,猛夹马腹,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怀中的物件像是控制不住般甩飞出去!素白的丝帛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刺眼亮弧,“啪嗒”一声,正正落在一队刚刚换岗经过的宋营巡逻甲士脚下!
“谁?!” 带队百夫长暴喝出声,刀矛瞬间指向黑暗!
“郑贼探子!”混乱中有人眼尖,指着那落地的白帛大喊,“那人怀里有东西掉了!”
宋国甲士顿时炸了锅,几支火把流星般扑向马匹即将隐入黑暗的方向!长戈如林压向落地的尖兵,人仰马翻间,尖兵被几柄冰冷的戈矛死死压在地上,胸膛几乎被顶碎。
“搜!” 百夫长恶狠狠地命令。里襟被粗暴撕开,那片沾染血迹、叠得方正的素帛被搜了出来。火把凑近,上面未干透的血字在火光下扭曲狰狞!
“天……天爷!” 捧着帛书的军卒看清上面字迹的瞬间,仿佛被滚油烫了手,声音都变了调。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双手奉至百夫长眼前时,已经抖得像风中落叶。百夫长一把夺过,粗粗一扫,那张久经沙场的粗犷面孔瞬间煞白如纸,连眼角的刀疤都在抽搐!
“快!快呈大司马!不!直送大王!出……出大事了!”
“砰!”
一只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掌,狠狠拍在帅案之上!放置其上的漆盏被震得碎裂开来,冰凉的酒液四溅,染湿了半边素白的帛书——此时它已被展开,平铺在案上。
“州吁……州吁!!!” 宋公枯槁的面孔因狂怒而扭曲,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骇人的、如同被逼至绝境困兽的凶光。手指死死捏紧染着黑血的绢帛边缘,青筋暴突,似乎要将那纸连同它所代表的人一并捏碎吞下喉咙!方才还浑浊迟缓的呼吸瞬间急促如破风箱,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异气音。“好……好一个‘共举义旗’!裂土分疆?!好啊!寡人悔不听孔司马忠言!引狼……引狼入室啊!这豺狼,竟早备好了……分食寡人宗庙血肉的快刀!”
他将那片帛书猛地拽起,那惨烈的文字几欲贴到孔父嘉脸上:“孔卿!孔卿!你看!你——看啊!此贼州吁,数日来陈兵不进,拥兵自傲,屡次在军前折辱于孤……孤只道他是骄狂!如今方晓……他……他这是要分寡人的宋国!!!”
“大王……”孔父嘉魁梧的身躯剧烈震颤,大手死死按在剑柄上,指节捏得惨白如骨。看着那封字字诛心的“密信”,又看着宋公那张被怒火和恐惧彻底摧毁的面容,一股比战场断臂还要刺骨的绝望痛楚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甚至已经分辨不出这帛书是真是假,大王濒临崩溃的心智,联军日益激化的矛盾……这毒计来得太毒辣!时机把握得太刁钻!如毒刺,瞬间刺穿了宋公最后一丝理智。
“大王!不可轻信……”孔父嘉竭力嘶吼,声音因巨大的悲愤而破裂不堪,“此乃郑人奸计!万万不可……”
然而宋公已被心头那毁灭性的猜忌和暴怒彻底淹没。他根本没听孔父嘉的嘶喊,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孔父嘉那双绝望的虎目,嘶哑的声音如同滚沸的岩浆喷涌而出:
“等?!再等?!” 他指着帐外卫营的方向,几乎破音,“等他分疆裂土的快刀落在你我头顶吗?!孔父嘉!寡人要你!现在就点起中军!执此虎符!亲率锐士!杀入卫营!为寡人擒此逆贼!剁其爪牙!给我——杀!”
他枯瘦的手抓起案上那枚冰冷沉重的青铜虎符,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狠狠拍在孔父嘉胸前!那力量之大,让孔父嘉雄壮的身躯都不由得踉跄一步!虎符沉重刺骨的寒意与君王玉石俱焚的灼热意志,轰然灌入他四肢百骸!
“先下手——为强!!!” 宋公最后的咆哮裹挟着粘稠的血腥气,直冲帐顶,震得无数火把光芒都为之摇曳昏沉。他已经不是在命令,而是在下达一个疯狂的自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