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将青铜屏风上神兽饕餮的投影扯动得张牙舞爪,邓国王殿暖得如同仲春。邓祈侯端坐锦榻,指腹摩挲着楚文王借道伐申的国书卷轴,紫檀木轴冰凉,绢帛却透着烫人的志得意满,仿佛已隔空攥住了申国沃土。他舒展眉宇,花白的髯须随着笑声簌簌微颤:“好!吾甥熊赀,不负荆襄血勇!借道伐申?此乃天助!天助吾邓!”
“父侯且慢——!” “君侯三思——!”
三道截然不同、却同样裹挟着凛冽寒风的声浪骤然撕裂殿内暖雾!
人还未及看清,三道身影已如扑火飞蛾,重重匍匐于冰冷玉阶之下!
左首骓甥,甲胄披身风尘未卸,黝黑如铁的面庞紧绷,双拳骨节因紧握而爆出咯咯脆响,臂甲缝隙处深陷着干涸的褐色泥浆,如同凝固的血块。中间冉甥,文臣深衣却紧束腰封,广袖下指节捏着袍角细密丝缕,青筋根根凸起于手背,脸色惨白如蜡,双目赤红似要滴出血来!右首眷甥,身形清癯,面容与邓侯有五六分肖似,此刻布满一种近乎绝望的死灰,唇剧烈哆嗦,反复开合却发不出一点清晰的声音。
“舅父!”骓甥的吼声如同破鞘的青铜戈矛,带着沙场淬炼出的血腥,“此乃绝杀之机!楚师二十万!精甲染尘!狼顾于刃水之滨——!”他猛指向殿外,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那戈矛如林杀气冲天的楚营,“假道伐申?幌子!是那斗伯比老蛇蝎吐出的毒信!刃水浊浪之下——吞邓獠牙已森然毕露!!伏兵!城下!擒杀楚王!方能……方能斩断这亡国之祸根呐——!!”
“舅父明鉴!”冉甥的声线嘶哑破裂,如同风撕裂破絮,他猛地抬头,直刺上座那张错愕震怒的脸,“甥等连日观荆楚营盘……旌旗连绵壁垒森严……其阵势……绝非奔袭申国!分明……分明锁喉邓地!更甚者——”他声音陡高,“楚王……熊赀!其行其态……虎狼踞坐!鹰视狼顾!吞灭之心……昭然如刃河寒芒!此獠岂念舅甥之情?王霸之道……血肉为阶!此刻不动!待其假道越过邓境!利刃悬顶!悔——则噬脐——!!”
“悔则噬脐无及!!!”骓甥再度咆哮,如惊雷炸殿!
“放肆——!!!”
邓祈侯终于勃然变色!案几被他轰然掀翻!酒水金盏四溅,如同泼洒的血色谶言!他须发戟张,苍老脸庞胀成可怖的赤紫色,浑身因极怒而簌簌发抖,指着阶下如同看三个失心疯的怪物:
“竖子!!疯言乱语!!楚子熊赀!那是汝嫡亲姨表之弟!血肉至亲!何来吞心?!”他胸膛剧烈起伏,厉声如枭鸣,字字泣血,“人将不食吾余矣!尔等……尔等竟敢在此撺掇孤……行此……弑亲背伦、禽兽不如之举?!莫说杀甥!便是一丝害他之意!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九泉之下又有何颜见汝早逝的姑母邓曼?!邓国之体面……祖宗百世清明……岂容如此玷污?!滚——!!都给孤滚出去——!!!”
那“人将不食吾余”六字,如同淬了盐水的铁鞭,狠狠抽在三甥心口!骓甥双目瞬间充血!喉头咯咯作响,似要喷出血来!冉甥惨笑一声,猛地闭上赤红的眼,指甲抠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眷甥身形剧烈一晃,如同被重锤砸中!那张酷似舅父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尽褪!
三甥默默爬起。殿内炉火灼灼,照在他们失魂落魄的肩脊上,却只投下三道凝固的、如同被冰霜冻僵的孤影。骓甥背脊挺得如将断的枪杆,不再看舅父震怒扭曲的面孔,脚步沉重向外迈去,甲叶摩擦在殿砖上刮出令人心悸的钝响。冉甥紧紧攥着几乎捏碎的玉佩,深衣下摆扫过门槛的刹那,一滴滚烫的浊泪终是砸在冰冷的尘土里。
宫门外寒风凄厉。骓甥猛地停步!攥住腰间佩剑!那粗粝的鲨鱼皮鞘上还沾着巡视边关时染上的北地霜尘。
“噬脐无及……哈!噬脐无及……”骓甥仰首,苍穹铅灰低沉,不见一丝光亮,喉结滚动发出惨笑,“舅氏……社稷倾颓只在咫尺……竟还……竟还只恐晚膳桌畔……无邓国颜面存乎?!待楚军铁蹄踏碎邓都城垣之时……邓国宗庙皆成瓦砾……吾等……真真要去九幽冥府……寻他那‘余食’么——?!”
声音嘶哑,裹着刀锋般的北风,旋入邓宫那高耸却冰冷得如同陵墓的石阙深处。
冉甥脚步踉跄数步,袍袖被穿隙而过的冷风灌满,如飘零的灰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镌刻在冰冷宫墙上的饕餮吞口,那浮雕石兽利齿狰狞,獠牙间早已布满了暗绿的苔藓与风霜蚀刻的裂痕。
无声间。
眷甥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墙底一株早已枯死焦黑的矮柏枯枝。干硬的枝桠发出细不可闻的、瓷器裂开般的脆响。他猛地缩手,枯枝断裂处的碎屑簌簌落下,坠入脚下冰冷如铁的青石砖缝中——那是唯一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