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王城之内,血色兵戈之气已然冲散了仅剩的几缕靡靡之音。幽王拍案之声犹在金殿梁柱间回荡,那张被暴戾扭曲的脸庞尚未恢复常态,一道来自申国方向的、更急促的军情便如淬毒的冷箭,撕裂承明殿死水般的寂静!
“报——!申侯姜诚——!”传讯兵几乎是从马背上滚入殿门,汗水与泥泞模糊了盔甲,声音撕裂般回荡,“接我王征讨圣旨后……非但未缚废太子自缚谢罪……反……反发矫诏!勾连——西戎——!!”
“嗡——”的一声,金殿内残余的几位朝臣脑中轰鸣!如同重锤猛击!虢石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阴鸷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深的狠戾覆盖。尹球更是惊得缩了脖子,惶然看向龙座。唯有闭目养神的祭公,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跳。
“申侯以何为名?!”幽王的咆哮炸开,怒意之下竟混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血!血表檄文!”兵士声音颤抖着举起一方染血的帛书残角,“告……告戎狄诸部!言……言吾王……幽囚元后!废嫡夺位!更……更戏天下诸侯于烽燧!令……令西戎……代天……伐罪——!” “代天伐罪”四字如冰锥,狠狠刺入幽王耳膜!
“贼子——安敢——!!”幽王霍然起身,目眦欲裂,那狂怒已超越极致,化为一种玉石俱焚的毁灭欲!他赤红着眼,状如疯魔,“即刻!命尹球统虎贲精锐!兼起畿辅六师!倾国之兵!给孤……” 他手臂戟指申国方向,指甲几欲刺破掌心,“踏平申城!寸草!不留!擒此逆贼!活剐!示众——!!!”
圣旨如染血的铁流,裹挟着王权的疯狂与杀戮的预兆,冲出宫门,碾过冰封的大地,直扑南方的申国边境!
◇◇◇◇◇◇
申国宫城,凄风卷地。那份染着王庭朱砂印玺的征讨诏书,仿佛滚烫的铁烙,烫得申侯姜诚手指猛颤! “……逆贼姜诚……勾连废储……藐视天威……其罪当诛九族……即刻起兵……踏破申城……片甲无存……”字字如钢针扎心!他枯槁的身体晃了几晃,一口腥甜涌至喉头又被死死咽下。抬眼望向殿外——申国甲士零星立于寒风中,老旧皮甲难掩锈迹,戈矛稀疏,一张张忠勇却难掩菜色的脸上充满绝望。这孱弱兵锋,如何抵挡王畿虎贲倾覆之威?
“主公……”大夫吕章白发萧然,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坐以待毙……申国必为齑粉!宜臼太子、椒房殿娘娘……亦万劫不复!”他目光投向西北,那铅云低垂、风雪肆虐的关外绝域,“今……西陲犬戎,豺狼之性,骁勇嗜杀,久窥中国富庶丰饶!其主贪婪成性,只恨无名!吾主……”吕章苍老的声音陡然转为蛊惑的低语,“何不遣一心腹,持以重利血誓?召狼入室,共伐——无道——!”
“召……狼入室?”四个字如同滚雷碾过申侯心田。他眼前瞬间闪过镐京城破、血流漂杵的恐怖幻象,更闪过冷宫窗隙里姐姐那双枯槁含泪的眼睛!家国!血脉!最后一线生机竟是……引虎驱狼?耻辱与恐惧几乎将这位老侯爷撕裂!他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腰间一枚温润的、祖传的青玉龟钮私印,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良久,一丝浑浊的老泪滑落深深皱纹,被他猛地用手背擦去,留下火辣辣的印痕。他猛地将印狠狠按在早已备好的、泣血写就的盟约绢帛之上!
“召!”
◇◇◇◇◇◇
阴霾笼罩的申国西北隘口,几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出!为首使者怀揣那份染着青玉印痕与陈旧血渍的召戎帛书,伏在鞍上,不顾鞍鞯磨破股间血肉,朝着西风朔雪深处,那弥漫着腥膻与死亡气息的犬戎王帐……亡命飞驰!
犬戎王庭,篝火熊熊,烤炙的牛羊滴下肥油,溅起朵朵火星,映照着一张张被刀疤与风霜蚀刻的狰狞脸庞。巨大的王座上,铺着数张刚剥下、血迹未干的雪狼皮。犬戎大君——骨咄禄,身披染得黝黑发亮的熊皮大氅,半眯的狼目扫过下方匆匆呈上的、以奇异中原文字书写、按着龟钮玉印的绢书。旁边通译官急促的低语,将那字字句句——王昏庸、废后囚禁、太子流亡、天子失信天下、申国献城以资……传入他耳中。
骨咄禄的嘴角,一丝涎水混合着烤肉的油光慢慢淌下。他猛地抬首,狼眼瞪得滚圆,里面燃烧起疯狂掠夺的火焰!喉头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噬肉前的兴奋低吼!他劈手夺过那方使者高举在前的玉印,不顾印角还残留青泥冰屑,竟放在鼻端贪婪地嗅了嗅中原玉石的温润气息!黏腻的唾液毫不顾忌地涂满印体,发出令人作呕的湿响!
“嗬!中原的金子!粮食!女人!”他声音嘶哑破风,将玉印在粗糙的掌心掂了掂,目光穿越王庭熊熊篝火,仿佛已看到了镐京城内堆砌如山的财宝与绝望哭泣的美人。“天神……指引……肥羊!中国天子……自寻死路!申侯……给我们……开了门——!”
他猛地站起,身躯如同铁塔!巨大的熊皮氅被他甩脱在地,露出虬结肌肉与密密麻麻的狰狞刺青!他拔出腰间弯刀,刀锋在篝火下跳跃着噬血寒光,狠狠劈向身前的烤羊!腥血飞溅!
“呜——呜——呜——呜——”
凄厉的牛角号撕破死寂!声浪在高原凛冽寒风中层层叠荡,如冥府催命符咒!
“嗷吼——!!!”
王庭内外,无数盘踞如饿狼的身影瞬间弹起!兴奋的、充满原始兽性的咆哮汇聚成沸腾的海洋!铁蹄隆隆卷地!寒光闪闪的弯刀、骨矛高举!皮甲碰撞发出沉闷的乱响!雪原在震动!数以万计的戎兵如同挣脱锁链的黑色兽潮,被贪婪与杀戮驱使着,滚滚向东!马蹄践踏着冻土与稀疏草根,泥浆裹挟着未化的冰雪高高扬起,在阴霾天空下拉出浑浊恐怖的黄尘之墙,朝着千里之外那座尚在醉生梦死之中的王都……漫山遍野、饿狼扑食般……碾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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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西郊烽燧高台。年迈的燧卒缩在角落里,裹着破旧的老羊皮袄避风。他浑浊的眼睛无意间瞥向西边天际。起初只是灰云低垂。慢慢地,那灰云仿佛被泼入了浓墨,化作一片翻滚汹涌的、不断蚕食天穹的诡异乌潮!不!那不是云!
老卒猛地撑起枯瘦的身体,踉跄扑到冰冷的烽火口旁!手搭凉棚,极力眯缝昏花老眼。他干瘪的嘴唇颤抖着,终于看清——
那片席卷天地的巨大乌潮,分明是无数铁蹄践踏下,滚滚升腾、遮天蔽日的沙尘!在那黄色烟尘之墙的前锋,无数如同蝼蚁却迅如疾风的黑点,正贴着地平线疯狂漫延!刺耳的、非人般的战嚎嘶吼,即使隔着百里之遥,也隐隐如闷雷透过冻土传来!
老卒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土坯壁,指甲瞬间裂开!他终于辨认出那风中隐约传来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战号——
狼嚎!
是戎——!犬——戎——!!全军——压境——!!!
他猛地转身!踉跄扑向那堆封存了不知多少年、曾被视作儿戏的烽火狼烟之物!手抖如筛糠,火石敲击了数次才迸出火星!干柴混杂着陈年腥臭的狼粪被点燃!
一缕细弱、带着苦涩呛人气味的青烟,怯生生地、摇摇摆摆地从烽燧口探出,挣扎着试图升上那被铁蹄黄尘笼罩的昏暗天空……像大周王朝最后一声……被狂风淹没的垂死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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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东门,高耸的箭楼阴影里。守将正呵斥着几个偷懒的兵卒,忽然,一阵裹挟着浓烈腥气的寒风扑面而来!那不是关内风雪的味道!是混杂着马粪的恶臭、汗腥、若有若无的铁锈血气……以及一种……蛮荒杀戮的凛冽腥风!
将军猛地吸气!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被这从未闻过的、令人作呕又心悸的气息激得连退两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砖城垛上!那坚硬的城墙巨砖缝隙里,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咯了他腰眼一下。他下意识回头。暮色昏沉中,城墙古砖缝深处,一星极其微弱的、如同泪滴凝固般的青白色碎屑…在阴影里闪过最后一点幽光——那是数月前太史令伯阳父掷于殿前的玉圭碎片。
箭楼外远方,遮蔽天穹的沙尘暴已然肉眼可见!如同无数蛮荒巨兽奔腾掀起的尘涛雪崩,咆哮着,狰狞地朝镐京卷地扑来!那沉闷的、足以碾碎灵魂的铁蹄声,终于清晰如奔雷般撞在了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脏上!
“关!城门——!!!”守将撕裂喉咙的吼叫被淹没在风雷怒吼之中!
巨大而沉重的镐京东门,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无数士兵绝望的嚎叫推挤下,缓缓合拢。
“轰——!”
几乎就在城门最后一道缝隙合拢的刹那!
第一支犬戎前锋的鸣镝!裹挟着死亡尖啸!狠狠钉在了刚刚紧闭的、象征着周室八百年尊严的——青铜门钉之上!尾羽兀自剧烈颤动!
城外!天地尽头!由铁蹄与弯刀组成的无垠黑潮,已然彻底淹没了视野!如同饥饿的黑色蚁群,瞬间将孤城镐京——团围得……水!泄!不!通——!
黑潮中央,那面巨大的白色狼头旗下。申侯姜诚的身影,逆着风沙独立于战车之上。他身上的华服沾满尘土,怀中紧紧捂着一方几乎被体温焐热的旧帛——那上面,是他姐姐申后从冷宫墙缝递出、用血写就的绝笔。他看着眼前如同铁桶般合围、象征着大周最后壁垒的镐京城墙,眼中却无半分欣喜,唯有那如灰烬般的……死寂冰冷。脚下战车的影子被西沉的残阳拉得极长,犹如一条裂开大地的黑色深渊,直通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