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都朝歌。
曾经位极人臣的老大夫石碏府邸,如同一座死寂的石堡。没有歌舞丝竹,只有庭前几株古槐在风中发出低沉单调的呜咽,如同呜咽不息的亡魂哭泣。
书房幽深,窗棂透进的日光是冷的,投下冰冷僵硬的方格,空气里沉浮着旧纸与墨锭的腐朽气味。石碏枯坐在书案后宽大的榆木椅中,身形佝偻,仿佛整个人正在一点一点被这死寂的黑暗吸噬下去。案头一盏孤灯,豆大的焰苗摇颤着,在他脸上、手上,涂抹上浓重而跳动的暗影。他那双曾经洞若观火、执掌过卫国半壁江山的眼睛,如今已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只有在那最深的角落里,有两点永不熄灭的火焰——是州吁弑君当夜映照龙床上干涸血痕的烛光?还是他亲生骨肉石厚转身投向弑君者时,脸上那丝冰冷而谄媚的笑容?
血仇未雪。逆子在侧。此恨刺骨!蚀髓!
陡然!
府门外那条冰冷的青石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裹挟着压抑的嘶喊、甲胄兵刃的撞击,撕破了死水般的宁静!
石碏布满褐斑的手猛地攥紧了圈椅冰凉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然白意!
“嘎吱——”
沉重的书房门被撞开,带进一股呛人的尘土气和血腥味。
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跌撞进来,冲散了满室的墨香死寂。来人身穿沾满泥污血渍的战袍,右臂胡乱缠裹的布条已被深褐色液体浸透大半,头盔歪斜,披头散发。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匍匐至石碏座前。
“父亲!父亲!救我!”石厚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根植骨髓的惶恐,如同濒死的困兽。他在冰冷的地砖上膝行数步,抬头望向座上沉如山岳的老人,“兵败……五国联军……散了!宋公那老匹夫,失心疯般率军反杀!孩儿……孩儿奋力厮杀,保着主公杀出重围!可……可如今……”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纵横,全然不见往日半点骄纵之色,“卫国……要亡了!父亲!您救救孩儿!救救这社稷万民啊!”
石碏纹丝不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他脸上的皱纹沟壑被阴影拉得极深,如同刀凿斧刻的石像。只有那双灰烬般深重的眼睛,猛地动了——视线从石厚撕裂的战袍、断甲、污血一寸寸掠过,最后钉死在儿子那张因仓皇扭曲而面目全非的脸上。冰冷的目光沉逾千钧,如同冰冷的铁碑,轰然砸下!
“卫……要亡?” 石碏开口,声音并非雷霆暴怒,反而嘶哑枯涩,更像一口老朽的钟在闷闷作响,每一个字却都带着铁屑锈渣般的锐利,刮擦着人的耳膜:“是谁……将其置于万劫不复之境?”
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座幽冥古井,死寂的黑色寒光寸寸暴涨、燃烧,如同行将喷发的火山口:“汝累世……累世食君之禄,忠君之心何在?!不能披肝沥胆辅弼明主也就罢了……竟……竟自甘堕落,投身弑君恶贼胯下为爪牙!”那嘶哑的质问陡然拔高,如同垂老的枭鸟发出泣血的尖啸,“引刀兵,伐友邦,构怨天下!将社稷拖入火海,使邦国几丧!这等滔天罪孽……石厚!汝这孽障!你……还有何面目……登我石氏门庭?!”
“——跪下!”
石碏猛地一拍身旁桌案!案上那盏孤寂的油灯被巨力震动,灯油泼溅而出,焰苗骤然窜起尺许,狰狞跳跃,映亮老人须发贲张如狮的凛然怒容,和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混浊冰凉的液体!
“来人!拿住此逆贼!家法伺候!”石碏厉声疾呼!声音冲出书房,在死寂的石府中轰然回荡!
“老爷!”石碏身后,一道素色身影如同惊风中的落叶扑出!那是石厚生母,石碏夫人。她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扑倒在地上死死抱住石碏的腿,哀泣声裂入肺腑:“厚儿纵然万般不是,终究是你血胤骨肉啊!他回来了!好歹……留一条命在!老身求你了!”她抬头,枯涩的泪水涟涟滚落,“你要斩他……便……便先斩了我这老妇!”
那滚烫的泪水溅落在石碏冰凉的袍服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身形剧烈一晃!那枯井般的眼底最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剧痛挣扎着闪过,瞬间又被更深的黑暗和更凛冽的决绝吞噬!
石厚趁着这间隙,连滚带爬挪至石碏座下,额头用力撞着冰凉砖地,砰砰作响:“父亲!父亲!儿死罪难逃!纵万死不能赎罪于万一!然……然卫国万民何辜啊!纵使……纵使千刀万剐石厚……只求父亲念及祖宗社稷血脉,念及卫国一邦生灵涂炭!儿……儿愿凭残躯,苟延残喘……或……或尚有一丝可谋救国之策!父亲!父亲!”
石厚声声泣血哀求,如同冰冷的铁钩,撕裂着石碏那颗早已僵死枯裂的心脏。老大夫牙关紧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抽动,那冰雕般的冷硬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缓缓闭上眼,胸膛起伏数度,再睁开时,其中万般情绪——痛、怒、悲、杀机——都已沉淀凝固,只余下一种冰冷的、宛如磨刀石般锋利理智的光芒。
“欲求生路……倒也有其一。”石碏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洞悉一切的锋芒,“当今之势,如累卵悬空。唯有一条通天大道——入周!面天子!负荆请罪!陈明事由!若能求得一道天子赦罪赐福的王命符节……执此回卫,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四方,消弭烽烟于未燃!纵……纵有讨伐之事,亦是……奉天子命,行天兵天威!” 他浑浊的眼中冷光一凝,直刺石厚,“尔等罪孽滔天,数次不朝,贡物久阙,天子宫门,安敢轻入?”
石厚眼中骤露一丝渺茫的希冀光彩,急忙抬头道:“那……那如何得见天子?”
“诸侯之中……唯陈国,近年深得周天子恩宠信重,宠遇殊异。”石碏声音低沉平缓,每个字却如同算珠在冰冷的铜盘中拨动,“汝二人,速携重礼,以卫国新君之名义,亲赴陈国!务要觐见陈侯,剖肝沥胆,极尽谦卑!求得陈侯怜惜,由其引荐,代向天子求告……或可……换得一线天光!”
“去陈!”石碏猛地一指门外,“即刻启程!迟则——国殇人亡!”
待石厚连滚带爬、带着那丝仓皇虚弱的喜色消失在大门外后,石碏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向后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圈椅中,胸膛起伏如风箱般剧烈。
夫人跌坐在地,惊魂未定地望着他枯槁的面容:“老爷……你……当真要……放厚儿一条生路……求陈公?”
石碏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枯瘦颤抖的手,如同脱水的鹰爪。旁边侍立的老苍头无声递上光滑的漆器托盘,上面端正摆放着一管细毫紫竹笔,一方素绢,一方端砚——砚中墨色如血,已研磨至浓稠如膏。
那只枯槁的手猛地攥住了冰凉笔管!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沾满浓墨的紫毫点在洁白的素绢之上,那笔管却带着主人整个手臂、甚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笔尖悬停在素绢之上,竟颤得无法落下第一笔!那墨池翻腾如血海,一滴浓稠的墨汁挣扎着,沉重地滴落在雪白绢面上,洇开一个巨大、漆黑、触目惊心的污点!
屏风后静立的影子无声转出,是跟随石碏数十年的心腹老苍头。老人的手沉稳如山,覆上石碏剧烈颤抖的手背,将那只冰冷笔管牢牢擎握稳当。石碏浑浊的老眼中猛地滚下两行冰凉的浊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最后一丝气血和决绝,借着老苍头的擎稳之力,那饱蘸墨汁的笔尖狠狠落向素绢——
“老朽石碏,顿首泣血再拜于贤侯陈君座下……”
字迹在绢帛上狂舞,龙蛇翻腾,时而锋利如戈戟,时而潦草如泣血,笔尖几乎要撕裂纸面!那其中喷薄欲出的,是国仇、是家恨、是垂死老臣穷尽余力凝聚的最后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州吁、石厚此二獠!实乃弑吾先君、祸乱卫邦之元凶巨恶!其血未干!其腥尤在!今老朽垂垂无用,然国耻不雪,寝食难安!唯贤公深明大义,执掌钧衡!伏望贤侯念及两国世好,悯卫民倒悬之苦,仗义执剑——”
老泪砸在墨痕未干的“执剑”二字上,氤氲开更大的污迹。石碏最后一笔划落,力透纸背,如同在仇敌咽喉之上刻下的最终审判:“……为卫国诛除奸凶!则卫社稷得存,万民幸甚!石氏九泉之下,亦感大恩!”
陈国,濮水之滨。
水波不兴,烟波浩渺,几只白鹭在碧绿的芦苇丛中起落。初夏的风已有了几分燥意,带着水汽掠过河岸。此处离都城不过十里,道路平整。陈国大夫引着卫侯州吁与大夫石厚的车驾缓缓行至一片茂密竹林前的歇脚长亭。
“卫侯、石大夫远来辛苦,此亭清幽,且稍事歇息,饮水解乏。”陈大夫笑容可掬,拱手揖让。
州吁身披绣金锦袍,虽一路风尘仆仆,眉宇间的骄横跋扈之色却丝毫未减,俨然以国君自居。石厚跟在侧后,目光谨慎扫过四周,此地竹林幽深,风声细细,远处似有隐约炊烟袅袅,一派田野风平浪静景象。
“有劳大夫。”州吁扬了扬下巴,率先踏入茅顶亭中,径直走向亭内石案旁设的锦墩。
就在州吁的锦靴踏上亭内最深处那块青石板的刹那!
异变陡生!
竹涛声骤然被另一种声音取代!
“铿!铿!铿!锵——!”
如千面铜锣在寂静中猛然炸裂!
亭子四周、茂密的翠竹林深处,霎时间寒光暴绽!无数黑影撞碎竹影枝叶,如山洪暴发般冲出!那是全身披挂青铜札甲、手持寒光闪闪长剑戈戟的精锐甲士!甲胄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震得整个亭子簌簌发抖,顷刻间将方寸之地围成铁桶!
亭子正中、亭子之外、通往河边的小路……甲士层层叠叠!戈戟如林,锋刃森森,齐齐指向亭中两人!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透过覆面铁胄下缘,死死锁定猎物!
州吁脸上那点骄矜之色瞬间冻裂!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亭柱之上!石厚更是面无人色,肝胆俱裂!他仓啷一声拔出半截佩剑,手臂却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陈国大夫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瞬间褪尽,只剩下刀锋般冰冷的公事公办。他冷声高喝:“奉主君诏令!擒拿弑君篡国之逆贼州吁、石厚!来人,拿下!”
“诺!”
雷霆般的应诺轰然炸响!数名如狼似虎的彪悍甲士猛地扑上!
冰冷的铜戟瞬间绞飞石厚那毫无威胁的佩剑!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胃部!他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蛇,哇地吐出一口腥臭苦水,当场瘫软如泥!两名甲士铁钳般的大手左右扣死了他的琵琶骨!
州吁咆哮着挥拳挣扎!指甲抓向一名甲士的脖颈!另一名甲士眼中厉芒一闪,一记凶狠的枪柄反手敲在他腿弯!腿骨碎裂声伴随着州吁野兽般的惨嚎骤然响起!他被几只大手死死按着肩膀和头颅,以一个屈辱万分的姿态,被强行摁跪在亭中冰冷潮湿的地砖之上!
扑面的,是积年的腐叶与青苔浓重的土腥气。
还有无边的绝望!
陈国朝堂。
厚重的朱漆大门豁然洞开,殿外刺目的光线涌入。两道被铁链锁住的身影被彪悍的甲士狠狠推搡着,踉跄跌入空旷的大殿。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在殿内回荡。
州吁蓬头垢面,锦袍破碎,右腿不自然地弯折拖曳着,每一次拖动都溢出压抑不住的痛楚呜咽。石厚更是面如死灰,琵琶骨被精钢锁链穿扣,双臂无力地垂落,嘴唇干裂泛白,眼神空洞涣散。身后沉重的殿门轰然闭合,仿佛隔绝了最后的生机。
上首御座之上,陈侯面容沉肃如同青铜塑像,不见喜怒,只有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审视着阶下两条丧家之犬:“州吁、石厚。弑君,篡位,构兵,乱邦……桩桩件件,皆为大逆,罄竹难书!寡人受石老大夫泣血之托,收你二人入此樊笼。”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锤砸冰面:“然……寡人不斩尔等。”
州吁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微弱的狂喜火星!
“弑君之逆贼,当受国法!行刑之地……”陈侯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同腊月寒风卷过殿柱,“非吾陈国宫室,当在——尔等祖宗牌位前!”他目光越过狼狈不堪的囚徒,投向殿外苍茫的天色,“寡人已遣快马,告知卫国诸公卿大夫……尔等,便静候……故土‘恩典’罢!”
那“恩典”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石厚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他惨白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的倒气声!
卫国。
石碏府邸,书案。
苍老的手掌如同覆盖枯枝的薄皮,此刻却紧紧攥着陈侯派快马星夜送达的赤封密报。
老大夫缓缓起身,动作带着风烛残年的滞涩。他一步步走到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龛前,幽暗烛光下,那一方方冰冷沉默的牌位如同静默的千载石林。他久久凝视,浑浊的眼眸深处,映着微弱跳动的火光,沉静如同最终判决的玄墨。
身后,两道同样凝重如山岳的脚步声停在书案前。
石碏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向案头那柄古朴无华、然刃口隐现暗青幽光的青铜短剑:
“令:下大夫孺羊肩、右宰丑!”
声音嘶哑,如同青铜剑出鞘时在鞘口最后的摩擦。
“执此剑!” 石碏枯指一点案头短剑,如同点在冥府的入口,“即刻启程……奔赴陈地。”
他猛地转身!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与威严,浑浊的眼中只剩下两道炼狱业火般森寒而不可动摇的杀意,一字一句,字字带着血锈的气息:
“代我卫国国法!代祖宗列代先君!”
“诛——奸——逆!”
陈国,濮水畔行馆。
昔日用来款待宾客的清雅厅堂,此刻门窗紧闭,气氛凝滞如铅。重兵把守。
堂中,州吁如同笼中的困兽,焦躁地拖着断腿在冰冷的地砖上来回挪动,铁链拖拽哗啦作响,每一次挪动都牵扯出痛苦的嘶声。石厚则蜷缩在角落阴影中,面墙而坐,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墙壁里,背脊僵硬如同石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紧闭的门外。
“吱呀——”
枢轴发出干涩摩擦的声响,沉重的大门向内推开一道缝隙。光线涌入,投下两道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黑色身影。
孺羊肩一身玄色素服,腰板挺直如剑,面容是经历风沙与沉淀后的冷硬岩石,须发间皆是铁灰色。右宰丑按刀立在侧后,眼神锐利如鹰。
两人举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四道冰冷的目光扫过堂中二人,如同在打量早已验明正身的待宰牲口。
“父……父亲……派你们来迎我?”州吁被那森冷无情的目光刺痛,强压下心中陡然腾起的巨大不祥预感,挣扎着挤出一点扭曲的笑意,“快!快领我去见父……”(他意指陈侯,情急之下口误。)
“逆贼州吁!国贼石厚!”孺羊肩如同寒冰碰撞的声音骤然打断他的痴想,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判决的森寒,震得房梁微尘簌簌而下!两人缓缓踏上堂中一步,“汝等弑君犯上,罪在不赦!法网恢恢!今奉卫国新君与满朝公卿所命,执国法——”
两人右手同时按上腰间佩剑剑柄!
“嗡——”
一声震彻厅堂的锐利剑鸣骤然炸响!孺羊肩身后侍立的年轻甲士应声而出!掌中捧着的,并非两人佩剑,而是那柄石碏书案上的古朴青铜短剑!那刃口暗青色的锋芒在昏暗中骤然一亮!
“——立诛尔等!”
四个字落地!如同敲响了地狱的铜锣!
州吁脸上的扭曲笑意瞬间僵死!石厚浑身猛一哆嗦,却连头都不敢回!
“住手!!”州吁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尖厉嚎叫!他目眦欲裂地试图向门口冲去!“你们!你们是卫人!是我之臣!胆敢弑君?!大逆……”
“乱!臣!贼!子!”
右宰丑一步踏出!声若洪钟雷霆,每一个字都如同千钧巨锤狠狠砸下!瞬间盖过州吁疯狂而无力的嘶吼!
“人人——得而诛之!”
冰冷如铁的判决响彻厅堂!
“杀!”
声音落下的同时,那年轻甲士手中的青铜短剑已化作一道冷电惊鸿!
“噗!”
利刃入肉的沉闷钝响!血箭如同红泉从石厚的后颈狂喷而出!溅上对面冰冷的白墙,泼洒出大片泼墨般的残酷涂鸦!石厚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那颗布满惊骇与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便如同一个沉重的陶罐,骨碌碌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滚烫的血,洇透了石厚方才蜷缩角落的地面。
州吁的嘶吼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骤然割断了喉咙!他狂怒扭曲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瞬间失却所有血色,眼中最后的光点如同烛火熄灭般涣散!
“弑君篡逆!祸乱邦国!”孺羊肩的声音如同来自黄泉的勾魂索命,冰冷平缓地宣判着最直接的死刑!“此乃——天罚!”
那柄还在滴落石厚热血、沾着碎骨肉屑的青铜短剑,已如毒蛇吐信,由下而上,带着一道凄厉无匹的血色寒芒,划破州吁眼前的空气!
州吁下意识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格挡!
“咔嚓!”
短剑的寒光精准无比地绕开手臂,带着一丝诡谲的弧度,狠狠划过州吁脆弱的喉管!
“嗬…咯…” 喉骨碎裂与血浆喷涌的黏稠声音同时响起!州吁的双眼猛地鼓胀出来,充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两颗即将爆裂的血珠!他想喊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气音!大股的鲜血从他断裂的喉管和前颈喷射而出,如同决堤的红潮!将他残存的生命和所有的狂妄、挣扎、野心、不甘,全部无情地冲刷出去!他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砸在地面上,最后抽搐了几下,溅起细碎的血滴尘埃。
厅堂内只剩下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的修罗场。
孺羊肩冷冷地看着面前两具迅速变冷的尸体。他缓缓躬身,拾起那柄滴血的青铜短剑,用一方素绢擦净其上的热血与碎骨。剑身古老的铭文在幽暗中闪着微光,像是祖先沉默的眼睛。
他撩起衣袂一角,细致地将裹好的两颗仍圆睁双眼、表情定格在死亡瞬间惊骇与绝望的人头分别放入两个特制的、内衬白绢的漆盒之中。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肃杀。侍从上前捧起漆盒,无声地立在两人身后。
孺羊肩与右宰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血腥狼藉,如同看着清扫干净的污秽之地。两人对着门外陈侯大殿的方向,躬身,行礼如仪。
“启禀陈君,”孺羊肩的声音恢复了石碏家臣惯常的低沉平稳,再无半分波澜,“卫国奸逆……业已伏诛!”
陈都上空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被方才那一声贯穿云霄的剑鸣骤然撕裂!一道惨白的冬日微光穿透浓云缝隙,短暂而刺目地照亮了大地。光影掠过疾驰的车辕,照亮了车厢中那两个紧紧锁闭、内衬白绢的漆黑漆盒。
盒缝间,一丝暗红早已凝固干涸,如同陈年的血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