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的夏,晋南的日头毒得邪性。老榆树上的蝉鸣刚起头,就被晒得哑了嗓子,田地里的土坷垃裂成指头宽的缝,连耐旱的狗尾草都蜷成了灰毛团。张老实蹲在自家地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数了第三遍,地垄里总共才冒出十七株青苗,稀得能数清叶子。
\"他娘,把最后半把米熬粥。\"张老实抹了把脸上的汗,裤腰里还别着半截干馍,\"小禾这孩子,昨儿夜里又翻箱倒柜找吃的,我见他啃墙根的土坷垃,心疼得......\"
里屋传来咳嗽声,张氏扶着门框出来,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当家的,东头李有财家又派人来催租了。\"
张老实的手猛地一抖,半块干馍\"啪\"地掉在地上。李有财是这一带有名的\"铁算盘\",租子要得比别家早半月,折秤时总说佃户的粮\"湿气重\",非得扣下两成。更狠的是,去年秋涝,张老实家的稻子只收了五成,李有财竟带着家丁把晒在场上的稻谷全拢进自家麻袋,说是\"借\",可这都半年了,连个稻壳都没还。
\"爹,娘。\"门帘一掀,十二岁的小禾探出头来,小脸瘦得尖尖的,眼睛却亮得像星子,\"我今早去村西河沟边捡了把野苋菜,煮煮能吃......\"
\"小禾!\"张氏忙把孩子拉进来,摸着他胳膊上的青斑,\"昨儿夜里又去挖草根了?那地硬得硌骨头,仔细扎破了手。\"
小禾抿着嘴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三颗青杏:\"我在李财主家墙外的杏树上摘的,他家的杏树结得稠,落了满地,我捡了最圆的......\"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三个戴瓜皮帽的家丁踢开篱笆,为首的疤瘌脸晃着手里的木棍:\"张老实,李老爷说了,这个月的租子再拖三天,就把你们家那三亩薄田收了!\"
张老实\"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大爷,再宽限些日子,等青苗长起来,我给您多交两斗......\"
\"放屁!\"疤瘌脸一脚踹在他背上,\"你当李老爷的田是慈善堂?前儿我去邻村收租,人家老王头交了租还送了两斤新麦,就数你家磨叽!\"他揪住张老实的衣领子,\"告诉你,明儿晌午前要是交不上租,老子就拉你们家的粮食抵账!\"
家丁们哄笑着涌进灶房,掀翻了米缸。张氏扑过去护着,被疤瘌脸一把推开,撞在墙上直喘气。小禾缩在墙角,看着那些人把最后半袋糙米扛出去,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冲向院子角落的老槐树——那里藏着他和娘捡的半筐麦穗,是上个月风刮落的,晒得半干了。
\"放下!\"疤瘌脸抄起木棍追过来,\"小崽子还敢藏粮食?\"
小禾死死抱住麦穗,指甲抠进树皮里:\"这是我娘病的药引子,你不能抢!\"
\"药引子?\"疤瘌脸嗤笑,\"你娘那是痨病,治得好的?老子告诉你,这世道,饿不死的有钱人,冻不死的狠心人,你个小崽子再闹......\"木棍重重砸在小禾腿上。
\"嗷——\"小禾惨叫一声栽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鲜血立刻渗了出来。疤瘌脸被他抱住了腿,抬脚就是一脚:\"松手!\"
\"不......\"小禾咬着牙,手指抠得更紧,\"娘说......青苗要喝水......我不能......\"
\"还敢犟嘴!\"疤瘌脸抄起旁边的锄头,\"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敢碰李老爷的粮食是什么下场!\"
锄头高高举起时,张老实疯了似的扑过来,却被另一个家丁一脚踹倒。小禾的哭声渐弱,鲜血顺着额头流到下巴,滴在脚边的青苗上——那是他早上偷偷拔的,想种在院角,等长大些给娘熬粥喝。
当天夜里,张老实夫妇守在小禾床前,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小禾突然睁开眼,指着窗外:\"爹,娘,青苗神爷爷生气了......他说不让浪费粮食......\"
话没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张氏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凉透了。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张老实抱着小禾的棺材,一步步往村后的山坡走。他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手里举着简陋的纸幡。路过李有财家的田地时,不知谁轻声说:\"听说李财主家的佃户去年交租晚了,家里的牛被牵走抵账,那牛撞断了田埂,水冲了半亩地......\"
\"嘘!\"另一个人捅了捅他,\"没看李老爷今早还带着家丁来转悠?说是怕佃户偷懒,要亲自盯着浇水。\"
夜渐渐深了。李有财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心口发闷,像是压了块大石头。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他听见院外有细细的说话声,像是一群孩子的抽泣。
\"谁?\"他喊了一声,家丁们从厢房跑出来,打着灯笼四处照,只看见田埂上的青苗在风里摇晃,绿得发黑。
\"回老爷,没......没人。\"大管家擦着冷汗,\"许是野狗叫......\"
李有财刚要骂,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哭声,像是个三四岁的娃娃:\"我的苗苗......我的绿衣裳......\"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声音越来越近,混着好多孩子的哭腔,像是潮水般漫过院墙。大管家举着灯笼往田里照,只见满地的青苗正在枯黄,叶子上的露珠变成了血珠,顺着茎秆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
\"鬼!有鬼啊!\"家丁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李有财瘫在炕上,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影子——那些影子不高,圆头圆脑,穿着绿衣裳,正扒着窗沿往屋里瞧。
第二天天刚亮,李有财家的佃户们发现,他家的田地像被火烤过似的,所有的青苗都焦黑卷曲,连最耐旱的狗尾草都死了。更邪门的是,李有财藏在米缸里的二十石新麦,竟一夜之间生了虫,爬满了白色的蛆。
\"作孽啊!\"村里的王老汉蹲在田埂上直叹气,\"上月我家丢了半升米,我还骂是哪个小崽子偷的,今儿看李财主家这光景......\"他压低声音,\"昨儿夜里我去茅房,看见西头的老槐树底下有堆血,像是孩子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张老实家的坟前,不知谁摆了碗清水,碗里泡着三颗青杏。几个老太太跪在地上烧纸,嘴里念叨着:\"青苗神爷爷莫怪,我们往后不敢糟蹋粮食了,每回做饭都先敬您一碗......\"
从那以后,每年开镰前,村里的家家户户都要在田头摆上供品:一碗清水,三颗新麦,还有染成绿色的鸡蛋。老人们说,青苗神最爱绿衣裳的小娃娃,最恨糟蹋粮食的狠心人。要是谁家浪费粮食,夜里准能听见孩子的哭声,第二日田里的庄稼准得枯上几分。
张老实夫妇后来搬去了邻村,走的时候,他们把小禾埋在自家田头。每年春天,那块地总是最先冒出青苗,绿得发亮,像是铺了层绒毯。村里的人都说,那是青苗神在护着小禾,也在护着所有珍惜粮食的人。
至于李有财,没过三年就败光了家业。有人说他卖了田产去城里赌钱,也有人说他被青苗神的鬼魂缠上了,整宿整宿睡不着,最后在一个雷雨夜没了气。临死前,他抓着被子喊:\"别打我......我是心疼粮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村里的孩子们还在传唱:\"青苗神,绿衣裳,爱吃新麦不爱红,糟蹋粮食要遭殃,夜里哭声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