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搅得人耳朵发痒。甘倩的拇指摩挲着织机木梭,指节处新结的茧子蹭在檀木纹路上沙沙响。她数到第三十六根金线时,汗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在绛色深衣上洇出暗痕。夏日的闷热裹着织机吱呀声,倒像要把人闷进蒸笼里。
\"娘亲!\"绣着金鲤的锦缎忽然被掀起一角。阿斗圆滚滚的脑袋钻进来,手里攥着半块桃酥,糖霜簌簌落在织了一半的纹样上。甘倩慌忙用绣绷遮住左下角银线勾出的城楼轮廓,指尖沾着唾沫去擦那些碎屑:\"慢些跑,当心门槛。\"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女的绢鞋刚转过回廊,东吴使臣朱红色官袍的衣摆已经扫进院门。甘倩抓起绣绷往织机暗格里塞,金线勾着的粮道图纹卡在机杼间,扯出半寸长的丝头。
\"吴侯特赠翡翠玉人,恭贺刘皇叔新婚。\"使臣捧着锦盒的手指泛着青白,像是攥着什么烫手山芋。案头那盏冰裂纹瓷瓶里,她常戴的残玉坠子正泛着幽光——与盒中玉人颈间缺口严丝合缝。
诸葛亮摇着鹅毛扇跨过门槛时,甘倩正用银剪挑着灯芯。火苗\"噼啪\"炸开,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投下摇晃的影。\"夫人以为此玉当如何处置?\"羽扇停在半空,鹅毛尖儿指着玉人腰间佩剑。那是孙仲谋最爱的鱼肠剑样式。
甘倩的指甲掐进掌心。三日前探子来报,江东水军正在夏口集结。她突然抓起玉人往青砖地上掼,翡翠碎片溅到使臣袍角上:\"美玉雕的终究是死物。\"碎玉声中,织机暗格\"咔嗒\"弹开,露出半卷《江防要略》,\"妾身只信活人织的锦。\"
\"好个无中生有。\"诸葛亮轻笑一声,羽扇遮住嘴角,\"倒是比亮昨日摸到的【过河拆桥】更妙。\"他弯腰拾起块碎玉,日光透过翡翠映出他掌心血痕,\"只是这玉...\"
话音未落,阿斗突然从织机底下钻出来,攥着片碎玉往嘴里塞。甘倩劈手夺下时,孩子\"哇\"地哭出声。她抱着阿斗轻拍后背,余光瞥见诸葛亮将染血的碎玉揣进袖中。
暮色漫上窗棂时,织机又开始吱呀作响。甘倩数着新换的银梭,第九根线头总也穿不进针眼。刘备进门时带进股血腥气,甲胄上还沾着江畔的芦苇絮。
\"又织整日?\"他握住她结满茧子的手,拇指抚过指节处裂开的血口。案头烛火晃了晃,映出织锦上暗纹——金线蜿蜒如蛇,银梭勾出三座相连的箭楼。
甘倩抽回手去拨灯花:\"夫君看这锦鲤可还灵动?\"烛芯爆开的火星落在绣绷上,烧穿了锦鲤眼睛处的城防标记。她突然起身走到花盆前,将白日收着的碎玉全倒进土里,\"玉碎了还是玉。\"
刘备解甲的手顿了顿。锁子甲\"哗啦\"堆在脚踏上,惊醒了榻上熟睡的阿斗。孩子翻了个身,梦里还在嘟囔\"娘亲喂鱼\"。甘倩往土里埋最后一片碎玉时,听见身后传来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更漏滴到子时,刘备突然按住她补锦鲤鳞片的手:\"明日让糜夫人来替你。\"甘倩捏着银针的手一抖,针尖戳破食指,血珠渗进金线勾出的粮道纹路里。她将染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咸腥味混着丝线甜腻:\"当年下邳城破,妾身裹着锦被躲过乱兵——这织机便是妾身的甲胄。\"
窗外忽然掠过黑影。甘倩吹熄蜡烛,借着月光看见诸葛亮白天揣走的染血碎玉,此刻正嵌在窗棂缝隙里。碎玉边缘新磨出的锐角,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织机又开始吱呀作响。甘倩数着银梭穿过经线的次数,在第三十六次时摸到木轴深处的凸起。指尖用力一按,《江防要略》后半卷从织机底座弹出,页角还沾着江陵特产的朱砂。
阿斗的鼾声渐渐平稳。甘倩就着月光翻开书卷,江风突然灌进窗缝,带着潮湿的水汽。她想起白日使臣离开时,靴底沾着的泥沙——那分明是公安城西芦苇滩才有的红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