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巴丘军营里,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泡。伙头兵老张蹲在泥炉前扇火,蒲扇每挥动一下,就有灰烬飘到旁边晾着的绷带上。他撩起衣角擦了把汗,望着远处主帐顶上结霜的\"周\"字旗直摇头——那旗子已经三天没升到顶了。
周瑜裹着虎皮大氅蜷在榻上,左手攥着军报,右手食指在竹简边缘来回摩挲。案头铜雀灯的火苗突然炸了个灯花,他猛地咳嗽起来,震得帐顶积灰簌簌往下落。贴身侍卫阿蒙赶紧捧来药碗,却见大都督突然抓起《取蜀方略》往地上一摔,竹片哗啦啦散开,第三页浸透的血渍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诸葛村夫!\"周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背青筋暴起,\"连牌堆都要控?\"他说着又要咳嗽,却硬生生压成一声闷哼。阿蒙分明看见主公用指甲在虎皮上抠出五道白印,就像当年赤壁火船上抓挠焦木的痕迹。
突然,帐外传来马匹嘶鸣。探马连滚带爬冲进来撞翻了灯架,滚烫的灯油泼在《取蜀方略》残页上,滋啦腾起青烟。\"报!刘备...刘备入川了!\"探子嗓子劈了岔,活像被火烤过的老鸦。
周瑜霍然起身,腕上刚换的纱布\"刺啦\"裂开,脓血滴滴答答落在西川地图的涪水关位置。阿蒙正要上前搀扶,却见主公踉跄着扑向兵器架,染血的指尖擦过冰凉的甲片:\"取我甲来!取我...\"话没说完,喉头突然涌上股腥甜。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滩黑血,竟扯着嘴角笑出声:\"好个'业炎',烧敌先焚己...\"
帐外北风突然尖啸着卷进来,吹得满地竹简哗哗作响。阿蒙手忙脚乱要关帐帘,突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回头时,大都督已经歪在虎皮榻上,胸前铠甲压着半卷《广陵散》曲谱,琴谱边角被血浸得发皱。
\"公瑾!\"
恍惚间,周瑜听见少年人清亮的嗓音。他勉力睁眼,看见孙策骑着那匹枣红马踏雾而来,虎头枪上挑着个焦黑的桐木琴。江风穿过琴身烧穿的孔洞,呜咽着漏出变调的旋律。他想伸手去抓,五指却穿过冰凉的雾气,只握住张泛着蓝光的锦囊牌。
\"伯符...\"周瑜的手指在虚空中抓挠,锦囊牌上\"乐不思蜀\"四个篆字忽明忽暗。他忽然想起那年曲阿练兵,孙策把偷来的酒坛子塞进他怀里:\"等拿下江东,我抚琴你吹箫,岂不美哉?\"可如今琴已焦,箫早断,连江风都带着铁锈味。
帐外突然炸响三军恸哭,声浪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赤壁故地的残火。周瑜感觉身子越来越轻,恍惚看见江面漂来无数残破的藤甲,每片甲胄上都跳动着\"连环\"的火苗。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着把带血的卡牌——\"反间\"、\"英姿\"、\"业炎\",最后那张\"桃\"牌刚摸到边就化成了灰。
\"大都督!大都督!\"阿蒙的哭喊忽远忽近。周瑜望着帐顶飘动的\"周\"字旗,忽然想起那日诸葛亮摇着羽扇说的话:\"亮夜观天象,将军将星晦暗...\"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哦对,是\"瑜平生最恨天命之说\"。
血腥味越来越浓,混着帐外飘来的艾草烟,熏得人眼眶发涩。周瑜忽然听见江涛声,看见二十艘蒙冲斗舰在雾里若隐若现。他本能地要去抓令旗,却摸到满手冰凉的铜钱——那是诸葛亮借东风时撒的七星灯油钱。
\"既生瑜...\"他张了张嘴,喉间铁锈翻涌。最后半句叹息被北风卷着,散入江面此起彼伏的\"琴音\"中。那哪里是琴声,分明是残破战船相互碰撞的哀鸣。
阿蒙跪在榻前,看着主公的手突然垂落。虎皮大氅滑下来,露出心口处早已溃烂的箭伤——那是南郡城头中的毒矢,军医说毒名\"朱雀焚心\",中者百日必亡。今天正好是第九十九日。
突然,帐外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留守的赤壁旧部们不知何时聚在帐前,有人抱着烧焦的船桨,有人攥着生锈的箭簇。老将程普红着眼眶举起酒碗:\"敬大都督!\"酒水泼进火盆,腾起的火焰里仿佛有万千火船顺流而下。
江风卷着火星子掠过巴丘水寨,残存的\"周\"字旗终于不堪重负,带着冰碴子栽进泥里。对岸芦苇荡中,有个戴斗笠的老渔夫收起钓竿,竹篓里装着三条翻肚的草鱼。他望着对岸冲天的白幡,突然哼起变了调的小曲:\"东风不与周郎便啊,铜雀春深锁二乔...\"
阿蒙捧着鎏金甲往棺椁里放时,发现主公右手还攥着半张焦黑的卡牌。他凑近了看,隐约能辨出\"火攻\"二字。棺木合拢的瞬间,江面突然刮起怪风,把纸钱卷成个漩涡,活像那年赤壁的火龙卷。
三十里外的驿道上,诸葛亮突然勒住缰绳。他抬头望着巴丘方向飘来的黑云,羽扇在掌心转了三转,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旁枯树枝头,有乌鸦抖落翅膀上的冰渣,哑着嗓子叫了两声。
\"天意如刀啊。\"诸葛亮的低语散在北风里,伸手从袖中摸出张锦囊牌。牌面上\"闪电\"图案忽明忽暗,他苦笑着把牌丢进路边结了薄冰的溪水。锦囊牌打着旋儿沉下去,惊醒了水底冬眠的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