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刘伶见杨艳指尖轻点,酒雾竟幻化出大乔、小乔相携而舞的曼妙姿态,真个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罗袜生尘,顾盼之间自有万种风情流泻。老酒仙看得分明,心中大震,白眉几乎倒竖起来:“咄!丫头何处学来这‘二乔顾影’的邪门歪道?”他惊愕之下,连饮三杯方才压住心头震荡,须发间酒珠淋漓。
杨艳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那日师傅大醉酩酊,在《洛神赋》的批注里夹着几幅秘图,弟子不过偶然窥得,依样画葫芦罢了。”
“咳!咳!”刘伶呛得老脸微红,连连摆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此术……此术非是邪道,然则需得灵犀一点,情意相牵,强求不得,强求反为祸根!”他正色道,旋即又自嘲般灌下一大口酒,“罢罢罢,你这丫头,悟性倒是不凡。”
师徒二人言语交锋之际,前院那九宫八卦酒瓮阵中,却是另一番天地。刘民手捧一只赤玉酒坛,坛身温热,正是刘伶方才掷来的那“龙腾虎跃”。酒液入喉,初时如饮甘露,清冽甘甜,继而一股滚烫热流轰然自丹田炸开,瞬间流窜四肢百骸!
他周身骨节噼啪作响,仿佛有万钧之力在血脉里奔涌冲撞,直欲破体而出,皮肤下隐隐泛起赤金光泽。他一声低吼,脚步踉跄,不由自主被那磅礴酒力裹挟着,一头撞入后园那片深幽的紫竹林。
竹影婆娑,月光筛下点点银斑。刘民扶住一根粗壮紫竹,只觉触手冰凉,勉强稳住身形。喘息间,他目光扫过竹身,竟见那坚韧的紫竹表皮之上,深深浅浅刻满了图画!线条古朴流畅,赫然是男女欢娱之态,旁边更有小字注解,字迹清峻飘逸,竟是失传已久的《素女经》秘图!
刘民心头狂跳,酒力混合着莫名燥热直冲顶门。他凝神细看一幅名曰“龙腾”的图谱,但见图中男子矫若游龙,女子身姿如云托月,其势大开大阖,气象万千,隐然蕴含天地至理。正待揣摩其中精微,脚下所踏之地猛地一空!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尘土飞扬,他整个人竟直直向下坠去!
“砰!”刘民重重摔落,激起满地尘土。待他龇牙咧嘴爬起,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落入一个极深的地窖之中。窖内幽暗,唯四角悬着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跳跃,映照出窖内奇异景象——竟密密麻麻排列着百余尊陶俑!
这些陶俑皆与人等高,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有执酒樽做豪饮状的壮汉,有抚瑶琴显雅士风流的文士,亦有持刀剑显英武之姿的武将。最奇绝处,乃是几对男女陶俑,相拥缠绕,或坐或卧,姿态曼妙大胆,竟将《素女经》中种种秘术一一具现!其中一尊红陶女俑,作“鱼翔浅底”之势,腰肢柔韧,体态丰腴婀娜,在昏黄灯光下,肌肤纹理竟隐隐透出温润光泽。
刘民被那“龙腾虎跃”的酒力烧得五内俱焚,神思恍惚。他踉跄着扑到那尊红陶女俑前,一把将其抱住。入手处果然温软异常,竟似活人肌肤!他醉眼朦胧,眼前女俑的面容竟渐渐变幻,化作了一位英气勃勃、眉目如画的女子,身披轻甲,鬓角斜插一支雁翎,赫然是前世他麾下那位西凉女将马云禄!
“云……云禄将军!”刘民口齿不清,只觉怀中温香软玉,热血愈发沸腾,“好……好酒!再来……再来三百回合大战!”他紧紧搂着陶俑,胡乱叫嚷,口中喷吐着浓烈的酒气,仿佛正在沙场鏖战。
那陶俑身上原本朴拙的漆彩,此刻在刘民滚烫的体温和浓郁酒气的熏蒸下,竟渐渐起了变化,浮现出更加细致繁复、活色生香的秘戏图纹,其方位排布,隐隐与《周易》六十四卦遥相呼应,暗藏阴阳交泰、生生不息的无上玄机。
“痴儿!蠢材!”刘伶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自窖顶那破开的洞口轰然砸下,带着三分气恼七分无奈,“男女合欢之术,贵在阴阳相济,龙凤呈祥!犹如品鉴这坛‘杏花酿’,需得春风化雨,细水长流,方得其中三昧真趣!你这般蛮牛冲撞,岂不焚琴煮鹤,暴殄天物?”话音未落,回应他的,已是窖底刘民如雷贯耳的鼾声。
他终究不胜酒力与心神激荡,抱着那温润的红陶俑,沉沉睡去。只余下那陶俑身上新浮现的秘戏图,在幽暗地窖里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
月轮高悬,清辉遍洒,将观星台照得一片银白。台上铜壶滴漏,水珠不疾不徐,滴答作响,已然指向子时三刻。夜凉如水,带着华山深处特有的松风竹韵。
刘伶神情肃穆,立于台心。他身前石案上,稳稳放着一只青玉酒坛,坛口泥封已去,内中酒液晶莹,微微荡漾,散发出奇异的光晕,正是新近酿成的“愈合快”。酒液里沉浮着昆仑山巅千年灵芝的碎片,以及南海鲛人泪珠凝成的宝珠,流光溢彩,药香与酒香奇异交融,沁人心脾。
“时辰至矣。”刘伶低语,声音在寂静月夜中格外清晰。他袍袖轻扬,如流云舒展,猛地抄起青玉酒坛,手腕一抖,坛中那蕴含生机的酒液化作一道碧虹,泼洒向虚空!
奇异之事骤生!那泼出的酒液并未落地,反而悬停空中,水光流转,瞬间凝结成一面丈许方圆的透明水幕!水幕之上,光影明灭,渐渐显出一片幽深、冰冷、死寂的地宫景象!
水幕之中,景象触目惊心。但见昔日威风凛凛的温侯吕布,手中那杆曾令天下英雄胆寒的方天画戟,此刻竟爬满斑驳锈迹,黯淡无光,仿佛被时光遗弃了千百年。
鬼才郭嘉,手中常握的酒樽已然冻结成冰,杯壁霜花狰狞,他那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洞明的眼眸,此刻凝固着深沉的疲惫与无奈。
最令人心折的,是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手中那把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鹅毛羽扇,此刻竟也覆盖着一层晶莹白霜!他静立如渊,目光穿透水幕,似在凝视着无垠虚空,又似在推演着渺不可测的命数。
水幕微澜,又映出赵云、关羽、张飞、典韦、黄忠等一众猛将,铠甲黯淡,兵器蒙尘,如同被冰封的雕像,凝固在冲锋或怒吼的瞬间。
文臣如荀彧、贾诩、周瑜等人,身影模糊,如同困在琥珀中的飞虫,徒劳地挣扎于凝固的时光里。整个地宫,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永恒的死寂。
杨艳手捧酒碗立于一侧,正欲细观,见此情景,心头如遭重锤,手中酒碗猛地一颤,碗中清冽的酒液顿时漾开层层涟漪。就在那涟漪中心,水纹诡异地扭曲,竟映出一张阴沉的面孔!那人身着深紫锦袍,立于另一处高台,正仰首观星,眼神锐利如鹰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笑意,正是那有“狼顾之相”的司马懿!
“师……师傅!”杨艳失声低呼,声音因惊骇而微微变调,“您也知晓……知晓那困锁群英的时空隧道?!”
“噤声!”刘伶猛然转头,目光如电,瞬间刺破杨艳的惊惶。他枯瘦的手指倏然抬起,直指北方深邃的夜空,“看那北斗!”
杨艳急忙仰首望去。但见天穹之上,北斗七星勺柄高悬。前六星光芒稳定,唯独那第七颗摇光星,其光华竟比平日黯淡了三成不止!星光摇曳不定,仿佛被无形的阴翳吞噬,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谲与凶险。
“第七星摇光主杀伐,其光晦暗,主大凶之兆!”刘伶的声音低沉如闷雷,蕴含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司马家那豺狼心性的小子,此刻正立于观星台上,以秘法攫取星辰之力,窥伺天机!其意……其意叵测,恐已察觉地宫封印松动之象,更欲借星力推演尔等归来之机!”
恰在此时,一阵凛冽的山风毫无征兆地自北崖席卷而来,其势狂猛,卷起观星台上落叶碎石,呜呜作响,竟似鬼哭狼嚎!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更裹挟着一丝阴冷滑腻、令人毛骨悚然的窥探之意!
刘伶面色陡变,白须无风自动:“不好!那狼崽子竟以秘法引动星煞阴风探我虚实!此地不宜久留!”他语速极快,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一只通体碧绿、光华内蕴的翡翠酒葫芦。
“尔等切记,速去洛阳!行前,务必将后园深处那三坛‘桃花劫’埋入三尺黄土之下!切记,此酒性烈,若遇美人气息,恐自破土而出,酿成风流祸事!”话音未落,那阵阴风已扑至近前。
刘伶身形一晃,竟在杨艳惊骇的目光中化作一缕淡青色烟雾,袅袅娜娜,倏忽间便没入了那翡翠葫芦口内,再无踪迹!唯余石案之上,一张素绢飘落,墨迹淋漓,笔走龙蛇,正是他方才的叮嘱之语。
杨艳急忙上前,拾起素绢,指尖犹能感受到墨迹未干的微润。她心头沉重如铅,不敢怠慢,拉起刚刚醒转、兀自有些头重脚轻的刘民,匆匆奔下观星台,直向后园深处那片桃花林而去。
月色溶溶,桃花林静默无声,枝头花朵早已落尽,只余下繁茂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林深处一片空地,三只硕大的酒瓮半埋于土中,瓮身彩绘着灼灼桃花,正是那“桃花劫”。此酒尚未完全封坛,浓郁奇异的酒香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甜腻中带着勾魂摄魄的异香。
二人正欲动手掘土,忽听桃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定睛看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头顶一撮金毛的猿猴,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酒瓮。那白猿灵性十足,竟用爪子熟练地拍开一瓮的泥封,抱起酒瓮,仰头痛饮起来!
“孽畜!住口!”刘民酒意未消,见状大怒,抄起地上一根枯枝便要掷去。
杨艳急忙拦住他:“不可莽撞!此乃师傅豢养的守山灵猿‘金顶儿’!”
然为时已晚!那“桃花劫”酒性何等猛烈霸道!白猿“金顶儿”饮下大半瓮,初时尚自欢喜地抓耳挠腮,忽地动作僵住,一双赤红的猿眼直勾勾瞪圆。只见它浑身白毛无风自动,身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化!
眨眼间,一个身着月白锦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便出现在原地!那公子眼神迷离,对着中天明月,竟摇头晃脑,深情款款地吟诵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声音清朗,带着几分痴迷的醉意。
刘民与杨艳看得目瞪口呆。杨艳最先反应过来,此必是“桃花劫”遇阳刚灵物引发的异变!她心念电转,想起刘伶提点过的克制之法,急忙探手入腰间香囊,抓出一把珍藏的合欢花粉,运足力气,朝着那“公子”面门奋力一扬!
粉红色的细雾在月光下弥漫开来,带着甜腻的花香。那“公子”猝不及防,被花粉扑了满头满脸,吟诵声戛然而止。他痛苦地捂住口鼻,身躯剧烈颤抖,扭曲,那身月白锦袍如同幻影般破碎消散,雪白毛发重新覆盖全身。
几息之间,那风流倜傥的公子又变回了白毛金顶的猿猴“金顶儿”。它茫然地眨巴着红眼,似乎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头痛欲裂,哀鸣一声,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窜入桃林深处,消失不见。
二人相顾骇然,心知此酒诡异绝伦,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刘民奋力挥动铁锹,杨艳在一旁协助,很快在桃树下掘出三个三尺深的土坑。正当他们将最后一瓮“桃花劫”放入坑中,覆土掩埋之时,忽闻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飘渺不定、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笑声,赫然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祖左慈!
“呵呵呵……好徒孙,好徒孙!此‘桃花劫’埋在此处,莫不是要给江东那大小乔姐妹预备的?甚好,甚好啊!他日桃花再开时,自有风流债主寻上门来讨要,妙哉!妙哉!哈哈哈……”笑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于沉沉地底,只留下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在寂静的桃林和两个年轻人心中,激荡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刘民与杨艳面面相觑,背脊不约而同升起一股寒意。望着那三处新掩埋的黄土,只觉这酒香似乎已化为无形的枷锁,将他们与这乱世的风云、与那深埋地宫的英魂、与未来莫测的凶险,牢牢地捆绑在了一处。前路迢迢,洛阳城巍峨的轮廓仿佛已在夜色尽头浮现,而蛰伏于黑暗中的那双“狼顾”之眼,正闪烁着冰冷而贪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