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冬,岁在庚子。洛阳城朔风怒号,彤云密布,俄而碎琼乱玉,纷扬而下。太傅、舞阳侯司马懿府邸,重檐叠瓦,尽覆素缟,森森寒气自那琉璃兽吻与飞檐斗拱间弥漫开来,直透骨髓。府内西苑一处精致暖阁,兽炭在紫铜盆中烧得暗红,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跪坐于锦茵之上的少年眉宇间凝结的霜色。
刘忠一身月白素缎襦裙,低眉垂首,仿佛一株被积雪压弯的修竹。暖阁珠帘之外,隐隐传来男子狎昵的调笑与女子娇媚的应和,丝丝缕缕,直往人耳朵里钻,正是那司马师与名唤刘晴的女子。
刘忠袖中,一只羊脂玉瓶已被掌心冷汗浸得微温,瓶中仅存薄薄一层殷红如血的“孔雀香”——此乃维系他身上那“缩阳归元”秘术的最后倚仗。三日,瓶中药力恐难再撑三日!一念及此,寒意便如毒蛇般沿着脊柱蜿蜒而上。
暖阁东厢,司马师之妻羊徽瑜,正对一面海兽葡萄镜,慢理云鬓。菱花镜面光洁如水,映出一张端丽却隐含幽寂的容颜。她指尖拈着螺子黛,细细描画远山眉,目光却倏然被窗外廊下一闪而过的素色身影攫住。
但见那人怀抱盛满银丝炭的竹篓,月白襦裙拂过青砖上尚未扫尽的残雪,步履匆匆,宛如一株不堪重负、行将折断的玉簪。羊徽瑜执黛笔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是夜,雪势稍歇,寒月隐于浓云之后,星子稀疏,天地间一片昏暝。司马府内千门万户,唯余巡夜家将手中灯笼几点飘摇鬼火。刘忠提一盏素纱宫灯,沿着九曲回廊悄然疾行,奉命去往内院深处。
寒风裹挟着枯枝败叶的呜咽,刮过廊柱,更添几分肃杀。行至一处幽静院落,忽闻丝桐之声自内飘出,琴音幽咽,如泣如诉,弹的竟是古曲《雉朝飞》,凄怆悲凉之意直透肺腑。刘忠脚步微顿,辨出此乃羊徽瑜居所。他略一踌躇,轻叩门扉,推门而入。
室内烛光摇曳,暖香浮动。羊徽瑜仅着一袭素白中衣,长发如瀑披散肩头,正对着一张焦尾古琴。琴弦在她指尖颤动,流淌出孤雁失群的哀鸣。她并未抬眼,只淡淡道:“何人?”
“夫人金安,奴婢刘忠,奉刘晴娘子之命,特送安神药膳前来。”刘忠垂首躬身,将手中提盒置于案边。
“站住。”羊徽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起身,缓步走向临窗的贵妃榻,伸手推开一扇茜纱雕花窗。霎时间,凛冽寒风挟着几缕清冷梅香,猛地灌入暖阁,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她倚窗而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阶前垂首的少年:“抬起头来。”
刘忠依言缓缓抬头。就在这抬首的瞬间,羊徽瑜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眉间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小痣!
她心头剧震,这痣的形状位置,竟与二十年前母亲弥留之际,颤抖着手指,在病榻上为襁褓中早夭的小妹所绣香囊上的纹样——一朵小小的、用赤金线勾勒的火焰——分毫不差!羊徽瑜面上不动声色,广袖下的手指却已悄然攥紧。
“恕奴婢莽撞,惊扰夫人雅兴。”刘忠欲告退。
“且慢,”羊徽瑜声音依旧平淡,“炭火将熄,寒气侵人,你且将炭盆抬近些。”两名侍女依言抬过炭盆。羊徽瑜踱步至刘忠身侧,仿佛不胜其寒,手中精巧的鎏金小手炉“啪嗒”一声跌落在地,炉盖掀开,尚有余温的香灰洒了一地。
“呀,”她轻呼一声,目光却紧锁着刘忠的反应,“手炉污了,且先替我更衣。”
侍女取来外裳。羊徽瑜站在熏笼旁,龙脑香浓郁的气息随着暖气蒸腾弥漫。就在刘忠依礼垂首侍立,准备为她披上外袍的刹那,羊徽瑜猝然出手!她身形如电,一把扣住刘忠手腕,猛力将其按在妆台前的绣墩之上!
“啊!”刘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惊呼。
菱花宝镜,澄澈如水,清晰地映出两张靠得极近的面孔。一张是羊徽瑜成熟端丽却隐含锐利的妇人容颜,另一张则是刘忠尚带稚气却难掩清俊的少年脸庞。
镜中对比,竟有六七分肖似!羊徽瑜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抚上刘忠光滑的耳廓,指尖精准地按在一粒极其微小的浅褐色小痣上。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喷出的气息拂过刘忠耳畔:“河内甄氏……可曾教过你《女诫》?”话音未落,她的手掌顺势滑向少年纤细的脖颈——
掌心之下,一个突兀的、属于男子的喉结,正紧张地上下滚动!
“砰!”
一声闷响!刘忠下意识挣扎,宽大的衣带无意间勾倒了旁边青铜熏炉。沉重的炉身倾覆,滚烫的香灰与未燃尽的香饼泼洒而出,霎时间,热灰弥漫,辛辣的香气充斥整个暖阁。
混乱中,刘忠的衣襟被扯开些许,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锁骨,而在那锁骨下方,赫然是一块寸许大小、形似蟠龙的暗红色胎记!
香灰弥漫,视线朦胧。羊徽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胎记上,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母亲蔡瑾在司马府产房中痛苦辗转,产婆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初生女婴撞进来……母亲拼尽最后力气褪下腕间一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玉环,用金簪奋力一划……玉环应声裂为两半……母亲将半枚玉环塞进女婴襁褓,气若游丝地嘱咐:“……若……若老天垂怜,此女得活……右肩当有……赤龙纹为记……”言犹在耳,历历如昨!
“你……!”羊徽瑜心神俱震,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窗外,呼啸的北风陡然加剧,卷着雪粒子猛烈拍打窗棂。深府后院,那口终年不起波澜的翡翠潭,潭水竟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如同龙吟般的“呜呜”声,深埋潭底的青铜兕觥似在应和!
刘忠亦是心胆俱寒,知晓身份已露破绽,更恐缩阳术在方才的激烈动作中松动。他眼中厉色一闪,迅疾拔下束发的一支素银簪,毫不犹豫刺向自己左臂,欲以血为引,凌空画符,强行稳固行将溃散的秘术!鲜血瞬间沁出,染红衣襟。
“好个俊俏的……丫头。”
一只温软如玉、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他执簪的手腕!
羊徽瑜不知何时已贴近,另一只手竟捏住他染血的手指,朱唇微启,作势欲含。她眼中水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有无限悲悯,目光复杂地扫过刘忠耳后那粒浅痣,最终落在他刺目的伤口上。
她忽地俯身,在刘忠耳边极轻极快地道:“这相府看似锦绣,实为牢笼。昔年我姊徽姬……”话未说完,她瞥见刘忠耳后那粒与母亲遗言中描述小妹特征完全吻合的朱砂痣,心头又是一阵剧烈翻涌,指尖下意识划过琴弦,“铿”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根冰弦应声而断!
恰在此时,珠帘外响起刘晴娇媚入骨的笑语:“郎君且看,这新得的红梅簪,可衬得妾身人比花娇否?”那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正与司马师向这边行来。
羊徽瑜闻声,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挣扎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她猛地松开刘忠的手,后退一步,借着整理略显凌乱的鬓发,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与急迫:“司马父子专权跋扈,悖逆人臣之礼,久失朝野人心,其势如烈火烹油,焉能长久?忠弟……”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忠,“你既身负天眷,怀复兴汉室之志,姨母蔡文姬泉下有知,亦当欣慰涕零。弟若有驱使之处,姊姊……定当倾力相助!”
刘忠闻言,如聆仙乐,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狂喜之情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自按捺,与羊徽瑜就着摇曳烛光,低语密商起来。窗外风雪依旧,暖阁内却似有暗流汹涌,悄然改变着未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