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雨幕终于收住最后一滴冰冷的敲打。
焦黑深坑边缘,泥浆与炭灰的污秽被雨水冲刷,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和刺鼻的金属与腐烂混合的气息。
湿透的草地如同浸饱了血污与绝望的海绵。
优菈的身体被急忙赶来的两名强壮的西风骑士用担架小心翼翼抬起。
她冰蓝的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嘴角干涸的血迹如同某种残酷的装饰。
每一次颠簸,即使是极其轻微,都让她破碎的眉尖紧紧蹙起,牙关紧咬,渗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沾满泥浆的蓝色披风沉重地搭在担架边缘,一路滴滴答答落下浑浊的水珠。
她整个人如同一块被强行拖出泥沼的、快要碎掉的蓝色寒冰。
琴沉默地跟在担架侧后方几步处。
她的骑士胸甲湿透了。
原本灿烂的金发湿漉漉地黏在颈侧和额角,几缕发梢呈现出不自然的焦曲。
那张总是带着沉静守护意志的脸庞,此刻如同被冰水浸透的石膏,苍白、僵硬,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
唯有那双眼眸深处,翻滚着比铅云更沉重的疲惫与……某种被彻底冰封的决断。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埋葬了所有“和平”幻想的焦土营地方向。
营地边缘,巨拳庞大如山岳的身影静立如凝固的雕塑。
他没有阻止抬走优菈的骑士,那双赤红的熔岩之瞳不再燃烧着暴戾的火光,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
他的视线越过雨幕,越过忙碌的骑士,穿透空间的阻碍,如同沉重无形的锚链,牢牢扎在营地中央那座由巨大石块重新加固搭建的、守护着叶莹的石屋内。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守护意志,更像是一种被更宏大意志碾压后、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继续固守的愚忠。
沉重得如同大地本身的叹息。
石甲靠在一段倒塌的圈栏木桩上。他身上的简易石甲破损更严重了,露出几处被自己雷火燎伤的焦红皮肤。
赤红的短发被雨水彻底打蔫,耷拉在额前,遮掩着下方那同样失去火焰光芒、只剩下茫然空白的赤红瞳孔。
他脚边是那只名叫“小绿尖”的、翅膀沾了翠绿绒羽的白鸽,被草甲小心地捧在怀里。
小鸽子似乎刚经过不小的惊吓,在草甲怀中不安地扭动。
草甲一手托着鸽子,另一只手被一片格外粗壮的、边缘带着焦痕的新生藤蔓叶片紧紧缠住手腕,如同一道坚韧的生命镣铐。
他淡蓝的眼眸深处,波光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海面暴风雨前的死寂与麻木。
芙蕾德莉卡是被两名戴着白手套、面无表情、如同处理祭祀器皿般沉默的教会净罪庭士架走的。
她的那身象征神权裁决与净化威仪的纯白圣职者祭袍,此刻浸透了泥浆污秽与更不堪的印记,沉重地拖曳在湿地上,留下一道狼狈肮脏的痕迹。
那张曾经布满神性冷酷的脸庞埋在凌乱的、同样沾满污泥的灰色短发下,身体如同被抽取了脊柱般彻底软瘫,随着士架的拖动无力晃动。
没有挣扎,没有声音,只有轻微到如同濒死般的抽搐。
那枚闪耀着净化光芒的审判指环,此刻黯淡无光,歪斜地套在指根,像一块普通的、失去了所有神意的废铁。
她,连同她所代表的冰冷神权与净化律法,都在这片焦土上彻底垮塌。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如同凝固的铅锭。
风吹过被雷火与熔岩蹂躏过的草地,带着一股生铁、硫磺、泥土与隐隐未散的血腥气。
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包,笼罩了营地。
不知过了多久。
石屋那扇简陋沉重的岩石门帘被一只手缓缓推开。
叶莹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藤蔓袍子,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如同最深寒潭冻结的坚冰,看不到丝毫刚刚经历风暴的裂痕。
她身上甚至没有任何力量波动的气息外泄,像一个最普通的少女,安静得有些过分。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草甲手腕上的藤叶猛地收紧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开。
他抱着微微发抖的“小绿尖”,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石甲缓缓抬起了空洞的、布满茫然的眼睛。
巨拳的视线依旧锁定着她,沉重的目光未曾移动分毫。
叶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弥漫着颓败与硝烟气息的营地。
她没有看任何人,脚步迈出,踏着泥泞,一步步走向营地的边缘——那巨大、残破、曾被石甲毁灭之力撼动过的圈栏缺口。
那里,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点、眼眶发红的丘丘人(不是硬皮,是另一个负责清点的丘丘人)正捧着一块用干草编成的粗糙垫子,垫子上零零散散放着一小堆被炸飞的、沾染着泥土和雷火焦痕的骨头和牙齿碎片——那是几头在刚才那场灾祸中被石甲狂暴能量碾碎的山猪仅存的残留。
叶莹站在缺口边缘,看着那些碎片,看了很久。
风,似乎更冷了。
终于,在死寂得能听到泥水滴落草尖声响的时刻。
营地与蒙德营地相隔的泥泞中线上。
一个裹着朴素深色斗篷、遮住了面容的身影出现了。
她没有带随从,步履稳定却带着疲惫的滞涩感,深棕色的斗篷下摆很快溅上新的泥点。
是琴。
她走到了叶莹面前不足五步的距离,停下。
她掀开了兜帽。
金色的长发不再光泽,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几缕焦曲的发丝异常刺眼。
她的胸甲被罩在了斗篷里,但那份属于守护者的凛冽并未消失,只是被巨大的疲惫覆盖上了一层厚重的冰壳。
她的蓝眸看着叶莹,不再有试探、沟通、责任、期望,只剩下一种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灰烬般的平静。
疲惫到极点后斩断所有枝蔓的平静。
“蒙德城,”琴的声音异常清晰,没有质问,没有怒意,也没有退让,是纯粹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被磨光了所有情绪棱角,“接受契约。”
(叶莹刚用木板写给琴的一份贸易契约)
她伸出手。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折叠整齐的、边缘带着明显磨损痕迹和针脚修补痕迹的旧手帕。
蓝色亚麻布,上面用深色的线绣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那是一个母亲才会留下的印记,不是任何官方印信,却比任何钢印都更能代表她此刻仅存的意志和身份认同。
她代表着琴·古恩希尔德本人,而非代理团长。
“条款确认。”
叶莹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没有一丝胜利的意味,也没有嘲弄。
“我的部落,在下一个新月周期的第一个晴朗清晨开始前,交付一块纯净的、被地脉祝福过的‘星莹水晶核’至蒙德城指定港口。”
她停顿了一瞬,清澈的目光直直撞入琴那疲惫冰封的蓝眸深处。
“蒙德城,需在收到矿石后,经由西风骑士团驻外巡逻岗哨转交——三份活水湖当天捕捞的新鲜食用鲈鱼(完整无缺)。以及,”她清晰地说出那个与水晶价值极其不符的交换物,“两块清洗干净、无疤痕的蒙德本土种植的土豆。”
风刮过营地边缘,吹动两人湿透的衣角。泥点溅在脚边。
一块地脉祝福的星莹水晶核碎块——它那纯净稳定、几乎能作为顶级导魔材料核心的价值,在提瓦特任何一处黑市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换三条湖鱼和两块土豆。
荒唐!不对等!如同施舍!
琴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冰封的疲惫之后,一丝被刻意忽略的痛楚与屈辱终于刺破了冰层。
但仅仅一瞬,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她看着叶莹那双墨绿、清澈、如同冻住深潭般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阴谋,只有纯粹的宣告交易达成的绝对平静。
“接受。”
琴的声音干涩如铁皮摩擦,清晰异常。她用最后的力量让这两个字平稳落地。
叶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的手——那双手干净、指节分明,掌心向上。
没有矿石,没有证明文件,什么都没有。
只有三束新鲜的、还带着清晨露水和泥土气息的、叶片格外坚韧的青绿色植株。
植株不高,几片狭长叶子簇拥着顶端几颗饱满欲裂的金黄谷穗——正是部落新生血脉的“磐岩麦”的新收稻穗。
那是部落粮仓的基石,是田垄的象征。
她将这代表着部落命脉的三束稻穗,平静地递向琴。
“种子。”叶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刺破了风,“我的诚意。”
诚意?是什么的诚意?是对抗深渊的力量?
还是某种更加虚无缥缈、却又更加沉重的承诺?
风卷动着稻穗金黄的表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琴的目光在那三束沉甸甸的金黄麦穗上凝滞了几秒。
她没有立刻去接。
那金黄映入她死寂的蓝眸,并未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像某种冰冷宣告的烙印。
一种巨大得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更深的虚无感攫住了她。
过了很久很久,如同一个世纪的尘埃沉积,她才缓缓抬起那只戴着皮护甲、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接过了那三束微湿的稻穗。
指尖触碰到带着清晨潮气的麦芒,如同触碰到了冰冷的锋刃。
“种子……收到。”
她嘶哑地吐出确认,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耗尽了她最后残存的力量。
她不再看叶莹,目光越过叶莹,投向那片被熔岩堡垒和焦深坑分割的、象征着部落挣扎新生意志的新营地的轮廓。
那目光极其复杂,混杂着被强行刻下的印记般的疼痛,对某种无法预知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极致疲惫。
她果断而沉默地转身。
厚重的深色斗篷下摆甩动,带起了一片微凉的、混着泥浆土腥气的风。
琴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顶着那依旧死寂沉重的铅色天穹,踩着满地的狼藉与绝望的回响,一步一步,坚定地、也是寂寥地,走向蒙德的方向。
她手中的三束金色麦穗,在阴沉的天光下折射着微弱的、如同嘲弄般的光芒,随着她略显疲惫的步伐轻轻晃动。
叶莹站在原地,墨绿的眼瞳目送着那抹深色融入湿冷的天地之间,再不见那耀眼的骑士金发。
营地里,焦黑的深坑在残留的死寂中诉说着凝固的伤痛。
草甲手腕上那片焦痕藤叶无声地卷曲舒展,石甲茫然地仰头望着铅灰色的穹窿,巨拳的凝视依旧如同沉重锚链锁着石屋。
冰冷的交易条款如同刻在焦土上的墓志铭,而那三束沉甸甸的麦穗,则如同初生的野草在墓石缝隙中悄然顶开的微小绿芽,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