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塔底层,水流如轻柔的竖琴音弦般缠绕,托起一只饮水的鸽子。
暮光穿过层叠藤蔓,为沐羽专注的侧影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光影在他修长的手指与水流的界限间跳跃变幻。
叶莹背靠着一根沁凉的虬结巨藤,粗糙的纹理硌着单薄的肩胛骨。
她那剧烈的心跳早已归于一种更深沉的悸动,如同地脉深处最原始的律动。
方才那撞壁的钝痛和灵魂里系统死寂前的疯狂嗡鸣此刻都化作背景里模糊的噪音。
羞耻的红潮褪去,留下一种近乎悲壮的灼热感,沉甸甸地烧在心头。
她盯着自己藤蔓袍子下摆洗得发白的缝线,指尖无意识地搓捻着一小片藤蔓剥落的薄皮。
她的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又一次、无数次地,落回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
那个身影,那个操控着生命之源、带着深海静谧气息的身影。
沐羽——这个名字在她心尖滚烫地烙下,唇齿间无声地咀嚼了千百遍,带着海盐的清冽和晨雾的微咸。
不能再躲了。那片浓稠的阴影此刻不再是庇护,反而成了懦弱的囚笼。
深吸一口气。
藤蔓深处冰凉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不下胸口的灼热,却奇异地带给她一丝清晰的力量。
她迈了出去。
藤蔓枝叶的缝隙筛下细碎摇曳的金芒,映亮她踏过水汽弥漫地面的赤裸双足。
足尖带起微小的涟漪,随即被底层水脉深沉的脉动吞噬。
她走得不快,藤蔓袍角拂过潮湿的苔藓,发出窸窣的轻响。
一步又一步。
离那片由他构筑、被他气场笼罩的静谧水域中心越来越近。
藤塔底部流淌的活水气息越发浓郁,带着湿润的凉意和勃勃生机。
那只名为“小绿尖”的白鸽似乎有所察觉,小脑袋微歪,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瞥过来。
沐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水流依旧精准如丝线地梳理着鸽羽。
但他的脊背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是深海渊流中的礁石察觉了水压的微妙转变。
他微微侧过身,光线勾勒出他下颌清晰的线条,淡蓝色的眼眸依旧低垂着,视线落在跳跃的水光上,并未直接迎向她。
叶莹在他面前三步之地停下。
距离近得足以看清他眼睫上沾染的细微水珠,看清指腹与水流缠绕时肌肤纹理的微妙牵动,看清藤蔓的光影如何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深深浅浅的轮廓。
鼓动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如擂鼓,仿佛要挣脱胸腔。她听到血液奔流冲刷耳膜的嗡鸣。
叶莹的喉咙干涩得发紧,如同被烈日曝晒的沙砾磨过。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望进那片沉静如渊的蓝色——那是生命源泉汇聚的眼瞳。
开口。
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水流的低吟和鸽子舒适的咕噜掩盖过去。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滚烫的岩浆里艰难挤出,带着焚身般的颤音。
“我……”
“……喜欢……”这两个字吐出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滴!”
一个微弱至极限、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杂音在她灵魂最深处闪烁、湮灭,如同一个被强行摁灭的不屑冷哼。
是系统休眠中被强行压下的最后一丝不甘。
几乎同时,“呼啦……”
藤塔底层空间里残留的那些规则级别的、被强制中断的系统能量余烬,如同被这声告白里蕴含的、巨大的情感能级瞬间引爆。
几道细微到只有沐羽这种级别的水元素掌控者才能捕捉的空间涟漪无序地炸开。
没有声音,没有力量波动,没有破坏性!
只有那最微弱的涟漪碎片,在空气中极其短暂地勾勒出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扭曲图案。
一道残破的桃心电弧,一个歪扭的蝴蝶结,一行意义不明的乱码状波浪线……
这是超越了愤怒,进入了纯粹吐槽领域的灵魂弹幕。
这些毫无力量、纯粹规则情绪化的、滑稽的图案碎片,如同被风吹散的肥皂泡,在藤塔底层柔和的光线和浩瀚的水元素之力中浮现了不到半秒,就迅速湮灭、扭曲、消散于无形。
但它们的出现本身就充满了最高级的嘲讽。
沐羽的指尖那束正为鸽子梳理翅尖羽毛的温柔水流,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下一瞬,水流恢复了平滑。
鸽子的翅膀舒适地张开。
沐羽依旧低着头。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咳。”
沐羽低垂着眼睑,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轻咳。
声音几乎淹没在鸽子舒服的“咕噜”声中。
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尖那缕原本温顺平和的水流。
水流在他指缝间瞬间绷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只有叶莹这种站在绝对近处才能听到的弦线绷紧的嗡鸣。
那不再是无条件包容的温柔水流,更像是一根被骤然施加了莫大张力、即将崩断的冰弦。
“咕!”
一直安静享受的“小绿尖”似乎被水流这突如其来的紧缚激得一僵,猛地抬起头,另一只叫“黑豆”的鸽子疑惑地看向那只握着水流的手,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叫。
那紧绷的水弦猛地松开,重新变得柔韧温顺。
沐羽的手指缓缓松开,水流再次舒缓地流淌在鸽羽之间。
只是这一次,那束水流的形态似乎带上了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如同冻结了刹那又解冻的冰棱。
他始终没有抬头。
叶莹站在原地,墨绿的眼瞳死死盯着沐羽那只紧握过水流、此刻又微微颤抖松开的手。
他的沉默,指缝间水流发出的崩弦鸣响刺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叶莹的眼眶猛地一酸。
巨大的羞愤和强烈的“自保”冲动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她猛地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想把自己重新缩回那片能吞没一切的藤蔓阴影里。
但一只宽大、温暖、带着藤蔓粗糙纹理和水汽微凉的手掌,却毫无征兆地抬起。
沐羽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水流的速度在她后退的身形尚未站稳时,猛地攥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腕。
叶莹身体剧震,僵硬地停住。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攥住她手腕的力量很稳,没有颤抖,指腹带着藤蔓植物的韧性和清晨露水的微凉,指骨却如同岩石般坚硬,传递出难以撼动的阻止意味。
沐羽的手并没有用力抓握,也没有立刻松开。
那手掌只是稳定地环着她的腕,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清晰的温度,像一块在幽暗深海中默默发热的暖石,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慌。
然后叶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下移,落在他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沿着手背上清晰的骨节和淡青色血管脉络,掠过沾染着细小水珠的袖口,最后定格在他依旧低垂的眉眼上。
光线柔和地落在他浓密眼睫的尖端,投下两弯清晰的阴影。
他的喉结极其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在那绷紧的下颌线旁显得异常清晰。
终于,沐羽的视线极其缓慢、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万年尘封的冰层向上抬起。
那目光穿透了两人之间这咫尺却无形的距离,如同穿过浓雾的灯塔光柱,终于落在了叶莹脸上。
不再是掠过,不再是边缘的捕捉,是直视。
淡蓝色的眼瞳深处,那片浩瀚的深海第一次掀起被清晰捕捉到的巨澜——震惊、失措、难以置信的迷茫如同风暴云团般翻滚搅动,几乎要挣脱那强行维持的平静深蓝表象。
那些在边缘翻滚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混乱情绪狂潮几乎要溢出来。
深海的镜面终于破碎,那风暴中心最终凝成的,却是另一种让叶莹心跳骤停、几乎无法呼吸的东西。
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探究。
不是嫌恶,不是拒绝。
沐羽握着叶莹的手腕,仿佛握着某种需要立刻分析、归类的异常“现象”。
沐羽的眼神里闪过了惊涛骇浪,但最核心的意志却是深海研究仪锁定目标的专注。
现在沐羽像在端详一枚忽然落入大海、打乱所有洋流规律的陨石,充满惊愕到极限的专注,一种科学家面对突破认知边界时全神贯注的、近乎纯粹的探求本能。
“滋……嗡!”
一片边缘带着焦痕、边缘蜷曲的狭长藤蔓叶子,无声无息地被一股微弱的气流托起,如同被无形之手操纵的翠绿纸鸢,打着旋儿,精准地、轻柔地落在小绿尖那覆盖着蓬松雪羽、舒适张开的翅膀根部。
叶子触碰到白羽的瞬间,小绿尖如同接收到某种不可言喻的信号,那双黑豆般的眼睛灵性地眨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清越的“咕”鸣。
它拍打翅膀的动作充满了某种轻盈的韵律感,小小的身躯轻盈地一转,洁白的羽翼带起微凉的水汽旋风。
“呼啦!!”
藤塔底层相对封闭的空间气流瞬间被这只小小的生灵搅动。
刚刚沐羽操控过水流、叶莹撞过头的区域残存的几缕空气被鸽翼卷起,旋转着、加速着。
气流拂过叶莹垂落的鬓发和沐羽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背。
几粒极其微小的、带着金色光斑的蒲公英绒羽种子,不知何时夹杂在被卷动的气流旋涡中,如同散落的星屑,无声无息地打着旋儿,穿过两人间那道不足一尺、却仿佛隔着深海的空隙,轻盈地落在叶莹的手腕内侧,皮肤下那几道极其微弱、正在无声闪烁的蓝金色符文之上。
此刻藤塔底层的水元素突然泛起微妙的共鸣,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晶,折射出彩虹般的碎光。
那些原本沉眠在藤蔓表皮下的古老符纹也渐次苏醒,沿着虬结的藤茎蜿蜒游走,将守护图腾重新勾勒在了潮湿的岩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