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藤塔深处的水脉疗愈间,曾经的喧嚣与生机早已不复存在。
夜幕降临,浓稠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将营地包裹其中。
硫磺焦土的气息、水洼蒸腾的潮湿,以及草甸深处夜虫的低鸣……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夜晚交响曲。
石垒的壁龛里一枚拳头大小的月白石静静地镶嵌其中,它的柔和光晕仿佛稀释了的月光,轻轻地漫过小屋的一隅。
空气中弥漫着水苔的清新和草木碎屑的微涩气息,这些是沐羽白天工作时留下的痕迹,无法彻底洗去。
沐羽坐在角落里,那是一张用整根巨大虬结藤根掏空打磨而成的“床榻”,或许更像是一截古树的巨大残骸。
他刚清洗过身上的泥污水渍,微湿的淡蓝色发梢贴着后颈。
裸露的上身残留着新伤与旧痕,那是他引导水元素维系营地生机留下的印记。
几条淡粉色的擦痕在月白石光晕下如同蜿蜒的浅溪。
他微微佝偻着背脊,正低头专注地用一柄薄而锋利的骨片小刀,极尽耐心地削剔着一小块半透明的坚硬碧鳞鱼的喉鳃骨。
他的指尖稳定得可怕,骨片每一次细微的滑动都带下片片几乎肉眼难辨的薄片。
动作精准、平稳,像在进行某种不容差错的祭祀仪式,又像是一种自我催眠,将所有的混乱思绪强行凝注于指尖这点冰冷的器物上,以此隔绝外界的喧嚣与某个无法言说的存在。
小屋逼仄的空间被藤柜、晒干的药草架和堆叠的工具占去大半。
空气中只有骨刀划过骨料细微的“沙沙”声,和他刻意压制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呼吸。门未关实。
一道纤长的身影被走廊昏黯的光线投影在屋内凹凸不平的藤蔓墙体上。沐羽削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只是指骨收紧骨片的瞬间,力量失衡般猛地偏了一毫。
锋锐的刀锋在他食指指腹处拉开一道微不可察的浅痕。
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洇出,沾在灰白的鱼鳃骨料边缘,洇开一小点刺目的深色。
他甚至没低头去看手指。深蓝色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比夜色更深的阴影。
叶莹无声无息地滑入门口那狭窄的光影缝隙。她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边缘有细微磨损补缀痕迹的藤蔓睡袍。
袍子柔软,勾勒出少女略显单薄的身形,宽大的下摆堪堪遮住膝盖,裸着双足。
足尖沾了些许夜露和细碎的草屑,踩在粗糙冰冷的石地上,带来细微的冰凉触感。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肩头和颈侧,几绺发丝贴着鬓角滑下,发梢还带着清洗后未干的水痕,在微光下闪烁着细碎的亮点。
她没有立刻说话。
墨绿色的眸子如同林间深潭最平静无波的水面,无声地滑过这方斗室。
她的目光掠过藤柜上古朴神秘的骨刻纹路,掠过角落里散发着幽蓝微光的、汲取水元素精粹滋养药草的晶石阵列,掠过那些或新或旧、曾用来替她疗伤、此刻蒙尘的工具。
最后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角落沐羽那僵硬的、正低垂着专注于一枚死物的侧影上。
月光落在他赤裸的上身。
沐羽肩胛骨的轮廓如同一对被束缚住的、即将折断的羽翼,紧贴着坚韧的皮肤。
那几条蜿蜒的粉色疤痕在柔和光线下像是被描了边,无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是她带给他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草木气息掩盖的铁锈味。
那是手指上那滴血的味道。
一片沉默,只有门外的风穿过藤塔缝隙时发出的微弱呜咽。
“……达令。”
叶莹的声音响起,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刚从清洗后的毛孔里逸散出来的懒洋洋水汽。
不是命令,不是宣告。
它更像一片最轻的羽毛,被温热的呼吸吹拂着,悠悠地、不紧不慢地飘落在沉静的湖面。
两个字轻软得有些过了头。
它们带着一种刻意的、被温水浸泡后的绵软腔调。
空气中仿佛有极细微的能量波动被瞬间引爆。
沐羽削骨的动作彻底停滞。
他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指腹那点细微的伤口仿佛被再次撕裂,更深、更猛地被无形的力量攥紧。
这疼得他指骨瞬间绷紧泛白。
沾着血点的鱼鳃骨块从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他依旧没有抬头,深蓝色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对抗着极致的风暴。
他背脊的线条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强弓,肩颈与手臂的肌肉骤然隆起清晰的线条。
叶莹甚至能听到他喉咙深处那一声极力压制却最终失败的、极其短促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压合时挤出的抽气声。
以及随之而来的、喉结剧烈滚动的轨迹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紧绷到颤抖的赤裸脊背,扫过那只抠在藤根上、几乎要将木头抠出洞的拳头,再落回他那片被低垂发丝掩盖的脸颊侧影。
似乎透过那遮挡,看到了他极力压抑却被“达令”二字轻而易举碾碎的、因惊惶而死死咬紧的腮线。
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莫名成就感的温度,缓缓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她悄然向前挪动了一步,柔软的藤蔓鞋底蹭过冰凉的石面,几粒碎草屑簌簌落下。
她睡袍的边缘轻轻晃动着,带起微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
“我的房间,”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含着那种让人骨头发软的、若有似无的水汽,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并不存在的翻修现场,“……在翻修。”
尾音微扬,带着一点寻求确认,又或者仅仅是陈述的意味。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测射线,缓缓扫向沐羽那张只容得下一人、由虬结藤根掏空而成的床榻。
那上面还凌乱堆叠着他脱下的、沾着水和泥尘的里衣。
几件工具随意地搁在枕边,昭示着主人的疏于打理。
“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一晚吗?”
叶莹话音极其轻柔。
不是请求,是宣告。
每一个字都包裹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柔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说完她甚至微微歪了一下头,散落的湿发随之晃动。
她的目光平静地、坦然地、牢牢地锁定在沐羽如同被钉在铁砧上的僵硬后背上,等待着一个早已确定无疑的答案。
“咔嚓!”
壁龛里那枚提供唯一光源的月白石,不知是因能量消耗,还是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场冲击,表面竟极其细微地发出了一声类似冰裂的轻响。
柔和的光晕也极其短暂地、极其明显地波动、闪烁、黯淡了一下。
仅仅一瞬。
光亮恢复如初。
但在那一瞬明灭的光影交错中,沐羽那始终低垂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承受着万钧重压般,向上抬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深蓝色的刘海滑向耳侧,露出了他苍白脸颊上一侧清晰的颧骨线条,紧绷的下颌线如同冰冷的刻痕。
但最刺眼的是一小片被他自己方才死死咬住的、靠近唇角的位置,正渗出的一缕极其细微、却在月白石光泽下清晰得惊人的血丝。
那缕血丝如同蚯蚓蜿蜒滑落,沾湿了冰冷的皮肤。
他依旧没有开口。
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如同石雕复活般,那只死死抠住藤根边缘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伴随着藤木纤维断裂的微不可闻的“咯吱”声松开了。
没有话语,没有点头,没有眼神接触。
那只松开的手,在月白石的光晕里,沿着粗糙冰冷的藤根表面,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向着远离叶莹所站立方向的内侧阴影挪动了一寸。
无声的动作。
冰冷的藤蔓柜壁上,几条细微伸展的、近乎透明的翠绿嫩藤,如同感应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指引,悄然无声地缠绕上了他那根刚从藤根上松开、指尖还沾染着血点与木屑的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