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车碾过官道,将京城巍峨的城墙和那场荒唐闹剧的余烬远远抛在身后。车帘低垂,隔绝了车外明媚的春光,也隔绝不了素问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冰冷的盘龙玉蝉,皇帝那饱含惊怒与妥协的封赏旨意犹在耳畔,金銮殿上那撕心裂肺的嗝声和养心殿深处绝望的泄洪声仿佛还在回荡。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龙椅上那个懵懂撕旨的孩童,和那对抱着孩子、视皇权如无物、拍拍屁股就走人的道士师徒……尤其是那个倚在门框上啃酱牛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老咸鱼!
医仙谷主清冷自持的面具下,是翻腾的惊涛骇浪。玄清观……那潭水,比她想象中更深,更浑!深到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和智谋,都显得苍白无力。浑到她奉为圭臬的皇权威严,都被践踏成了泥泞中的笑话。
“回谷……闭谷……”素问闭上眼,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远离京城,远离玄清观,远离这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至于皇帝的“鬼医”封号,那堆黄金……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沾手即烫。
青鸾车速度极快,两侧青山如黛,飞速倒退。距离医仙谷的势力范围,已不足百里。
就在青鸾车飞掠过一片地势险峻、两侧峭壁陡立、名为“断魂峡”的隘口时——
“咻咻咻——!”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峡谷的宁静!数十道乌黑的流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鼻的腥风,从两侧峭壁的密林深处爆射而出!目标直指半空中的青鸾车!
箭!淬了剧毒、专破护体罡气的破罡弩箭!
“敌袭!护主!”驾车的两名医仙谷女弟子脸色剧变,厉声尖啸!她们反应极快,猛地一拉缰绳,两头神骏的青鸾发出清越的惊鸣,双翅奋力一振,险之又险地拔高数尺!同时,一层淡青色的、由精纯草木灵气凝聚的光罩瞬间在车外亮起!
“咄咄咄咄——!”
大部分毒弩箭擦着光罩边缘射空,深深钉入对面的山壁,箭尾兀自颤抖!但仍有三支角度刁钻的毒箭,如同跗骨之蛆,狠狠钉在了淡青光罩之上!
“噗噗噗!”
光罩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淡青色的涟漪疯狂扩散,与箭头上幽蓝的毒芒激烈对抗!光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哼!”车内的素问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这光罩与她本命相连,受此重击,气血翻腾!
袭击并未停止!
两侧峭壁密林中,数十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闪现!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麻木、毫无生气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动作整齐划一,快如闪电,借着峭壁的凸起和藤蔓,如同壁虎般贴壁疾行,目标明确——合围半空中的青鸾车!
死士!
而且是训练有素、悍不畏死、只知完成任务的顶级死士!
“结阵!”驾车的女弟子再次厉喝,两人双手结印,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摇摇欲坠的光罩!光罩青芒再盛,暂时稳住!
然而,下方的死士已然逼近!他们并未直接攻击光罩,而是极其默契地,数人一组,朝着青鸾的翅膀和拉车的绳索,掷出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飞爪和钩镰!
目标明确——废掉青鸾,让车辇坠毁!
“卑鄙!”女弟子目眦欲裂!青鸾是她们的伙伴,更是车辇飞行的根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唧唧——喳喳——!”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嘈杂、如同炸了锅般的鸟鸣声,毫无征兆地在峡谷上空爆发!
只见峡谷两侧密林的树冠,如同沸腾的开水,猛地炸开!成千上万只体型不大、平日里胆小怕事的灰雀、山雀、乃至几只聒噪的乌鸦,此刻却如同疯魔了一般,红着小眼睛,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两股褐灰色的洪流,铺天盖地、悍不畏死地朝着那些贴壁而上的黑衣死士……俯冲而去!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太诡异!
那些训练有素、心如铁石的死士也懵了!他们见过刀光剑影,见过毒虫猛兽,可何曾见过……鸟群的集体自杀式袭击?!
“噗噗噗噗——!”
无数只小小的、不起眼的雀鸟,如同密集的雨点,狠狠地撞在死士们的脸上、头上、手上!用它们脆弱的喙去啄!用它们小小的翅膀去扑打!用它们微不足道的身体去阻挡!
力道虽小,奈何数量太多!太密!太疯狂!
“啊!”一个死士被几只鸟撞在眼睛上,剧痛之下手一松,差点从峭壁上跌落!
“滚开!”另一个死士挥舞手臂格挡,却被更多的鸟撞得手忙脚乱,掷出的飞爪偏离了方向!
更有死士被鸟屎精准地糊了一脸,腥臭扑鼻,动作瞬间一滞!
原本整齐肃杀的合围阵型,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至极的“鸟屎风暴”搅得七零八落!如同下饺子般,好几个死士手忙脚乱中从峭壁上跌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就连那几支即将击中青鸾翅膀的飞爪和钩镰,也被几只“奋不顾身”的乌鸦用身体撞歪了轨迹,险险擦着翎羽飞过!
“这……”驾车的女弟子目瞪口呆,几乎忘了维持光罩!眼前这一幕,比任何话本传奇都要离奇!
车内的素问也猛地睁开眼,清冷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她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混乱鸟群,看着那些被鸟屎和鸟喙搞得狼狈不堪、阵脚大乱的黑衣死士……
鸟群?!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让她瞬间汗毛倒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蹿上她的脑海——玄清观!那个老咸鱼!除了他,还有谁能用如此匪夷所思、如此……恶心人的方式搅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
“啾——!”一声格外嘹亮、带着点得意洋洋的鸟鸣,从峡谷最高处的一棵歪脖子老松上响起!
素问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光秃秃的松树枝桠上,一只通体滚圆、羽毛蓬松、尾巴翘得老高的肥硕灰麻雀,正耀武扬威地站在枝头,小脑袋高高昂起,绿豆小眼睥睨着下方混乱的战场,仿佛在检阅自己的“空军”!
那麻雀……胖得有点离谱!姿态……嘚瑟得有点眼熟!
“……”素问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牙疼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只“鸟司令”,绝对跟那个抱着酒坛子、几根白发翘啊翘的老咸鱼脱不了干系!
“唳——!”两只青鸾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友军”惊到了,发出疑惑的清啸,但危机暂时解除,它们立刻抓住机会,奋力振翅,拉着车辇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了断魂峡那狭窄的隘口!将混乱的鸟群和狼狈的死士远远甩在身后!
车厢内重新恢复平稳。
素问靠在车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紧握而有些发白的指尖,再想到刚才那场荒诞又惊险的截杀,以及那只耀武扬威的肥麻雀……
“清虚……”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清冷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深深的、被无形大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恼火!
这老家伙!救人就不能用点……正常的方式吗?!非得用鸟屎?!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指尖却无意间拂过鬓角——那里,不知何时,极其隐蔽地……沾上了一小点温热粘稠、散发着淡淡草木清气的……白色污渍?
素问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捻着那点微不可查的污渍,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极其淡的、混合着酒糟味和……某种劣质酱牛肉气息的……鸟屎味,幽幽地钻入鼻腔。
素问:“……”
清冷绝丽的医仙谷主,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名为“崩溃”的裂痕。她死死盯着指尖那点“馈赠”,仿佛看到了某个老咸鱼抱着酒坛子、蹲在歪脖子松树上、一边指挥鸟群拉屎一边猥琐坏笑的嘴脸!
“呕……”素问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闻到养心殿的污秽更甚!
“谷主?!您怎么了?!”驾车的女弟子听到动静,担忧地回头询问。
“无……无事!”素问强压下呕吐的冲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咬牙切齿,“加速!立刻回谷!本座……需要……沐浴!立刻!马上!!!”
青鸾车如同逃难般,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医仙谷的方向疾驰而去,仿佛要逃离身后那片被鸟屎笼罩的峡谷,更要逃离某个老咸鱼无处不在的……恶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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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峡。
鸟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呼啦啦飞回了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鸟毛和……斑斑点点的白色污秽。
峭壁上、峡谷底,幸存的死士们挣扎着爬起,个个灰头土脸,身上脸上都挂着“战利品”,腥臭扑鼻。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再看着空空如也的峡谷上空,冰冷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憋屈”和“茫然”的情绪。
任务……失败了。
败在了一群……鸟屎上?
这回去……怎么跟主上交代?难道说:启禀主上,目标被一群鸟……拉屎救走了?!
为首的死士头领,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污物,看着指尖那恶心的白色,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压抑着无尽屈辱和愤怒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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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观后院。
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洒在墙角。
清虚抱着他心爱的酒坛子,满足地咂咂嘴。他浑浊的老眼惬意地眯着,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绝世美味,而不是……一场千里之外的鸟屎盛宴。
他慢悠悠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对着空中一只路过的、肥嘟嘟的灰麻雀,极其随意地……弹了一滴晶莹的酒液过去。
那肥麻雀灵巧地一偏头,精准地接住了那滴酒,绿豆小眼里露出人性化的陶醉,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清虚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他那几根倔强的白发。
“嗯……干得……不错……”清虚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又从怀里摸出小半块珍藏的酱牛肉,撕下一点碎屑,喂给肩头的麻雀,“就是……准头……还差点……下次……瞄准……鼻孔……”
肥麻雀啄着牛肉屑,满足地“啾啾”两声,仿佛在说“包在我身上”。
墙根下,几根白发在夕阳中,极其得意地……
晃了又晃。
带着酒气……
带着酱香……
还带着一丝……
若有若无的……
鸟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