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停稳时,车厢铁皮烫得能烙饼。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次日上午才到,苏青热的一晚上没睡,但是他年轻通宵而已洒洒水。
苏青跳下车就扯开工装领口,看见许大茂抱着相机躲在阴影里直吐舌头:\"苏哥,这比咱厂炼钢炉还热!\"
\"热?\"王厂长抹了把汗,蒙古袍早贴在背上,\"长春八月就这样!走,王兵导演在出站口等着呢!\"
出站口的解放卡车旁站着个戴草帽的汉子,看见王厂长就挥胳膊:\"老王!您可总算回来来了!沙导在片场急得直摔分镜稿!\"
王厂长拽着苏青就往前凑:\"这是《白毛女》的王兵导演!这是前些日子咱们看的《长江大桥》的导演苏青!\"
苏青的手刚伸出去就抖了抖——眼前人正是电影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幕后主脑。苏青不记得歌名了,但是上辈子他就会哼:\"王导!\"他声音带点儿激动,半真半假说:\"《白毛女》我在厂礼堂看了八遍!喜儿扎红头绳那段真是绝了……\"
\"哎哎,\"王兵赶紧握住他的手,草帽檐下的眼睛笑成缝,\"别夸了!我这见着我的人就说,喜儿,喜儿的,我耳朵早就起茧子了。倒是你们拍的《长江大桥》才叫绝!长春厂这些天晚上天天放,厂里的志愿兵都说比真桥还带劲!以后大桥竣工了一定要去看看。\"
\"行了行了,你俩就别客套了。\"王厂长拍着卡车车斗,\"上车再说!沙导那边等着呢!\"
解放卡车的引擎\"突突\"响,苏青和许大茂爬进后斗,被帆布盖着的道具箱硌得直咧嘴。许大茂瞅着前排驾驶座的王兵:\"苏哥,王导咋开卡车?\"
\"废话!\"苏青捅了捅了他胳膊眼神示意,\"你没看见车斗里装着爆破引线吗?\"他摸了摸身边的木箱,想起上辈子电影特别说明\"消耗炸药2吨\",心跳漏了一拍。
卡车驶过长影厂大门时,苏青看见墙上刷着\"向志愿军学习\"的标语。王兵从驾驶座探出头:\"苏科长,瞧见没?那排红砖房就是片场,《上甘岭》的坑道全在里头搭着呢!\"
许大茂突然指着远处:\"苏哥!那个是不是就是拍上甘岭的沙导?\"
只见个戴眼镜的汉子蹲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手里挥舞着图纸,冲一群扛木头的工人喊:\"坑道弧度再大点!真战场哪有直愣愣的!\"
卡车刚停稳,王厂长就跳下去:\"老沙!给你请救兵来了!\"
沙导直起腰,眼镜片上全是汗:\"救兵?老王你可别忽悠我……\"他看见苏青年轻面容时愣住了,\"这位是?老王您这是把谁家娃拐回来了?\"
\"哎哎!你别看小子年轻,本事大着呢,前些日子你看《长江大桥》时候总说要认识人家?现在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又不认识了,这是苏青,长江大桥的导演,被我拉来给咱们做参谋来的!\"
\"哎呦,原来是您啊,真是久仰久仰,昨儿我还跟老王说有机会去京城一定要认识长长江大桥的导演!\"沙导仔细打量后忙客套伸手。
苏青赶紧上前握手,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沙导,我这次是来学习的……\"
\"学啥学!\"王厂长打断他,指着片场中央的假坑道,\"沙导正愁呢——志愿军老兵说咱搭的坑道太干净了,你给瞅瞅,人在井下咋干活?更真实。\"
苏青走近一看,木板搭的坑道刷着新漆,确实亮得晃眼。\"沙导,\"他想起车间的废料堆,\"真坑道得有油垢,木板得有磕碰。首钢的井下作业,工具扔得跟战场似的!\"
沙导眼睛一亮,抓起图纸就往苏青手里塞:\"对对!你看这灯光咋打?老兵说坑道里得有活着的气儿!\"
许大茂突然指着头顶的反光板:\"沙导,这板太亮了!咱在厂里拍夜戏,用麻袋罩着灯,影子跟真的似的!\"
王兵在一旁点头:\"这法子好!老王,快去仓库找麻袋!\"
王厂长刚要跑,苏青突然喊住他:\"王厂长,还有工具!\"他想起厂里车间的锤钢胚,\"让演员拿真锤子,别用道具!\"
沙导猛地拍了下大腿,图纸上的铅笔印都震飞了:\"对啊!真工具才有分量!\"他突然握住苏青的手,\"苏青,你一来就给帮了咱们大忙了!这片子拍不好,我这导演就得去松花江捞胶片了!\"
苏青看着坑道里忙碌的工人,突然觉得这片场跟轧钢厂的锻工车间一个味儿,对着沙导笑着说:\"沙导,工人干活不懂虚的,咋真咋来!\"
王兵递过草帽:\"这太阳毒得很!先戴我的!别晒秃了头,回去你媳妇不认识你!\"
苏青接过草帽扣在头上,跟着沙导往坑道里钻。身后的许大茂抱着相机机直蹦:\"苏哥!快看!那是真的美式钢盔!\"苏青心道炸弹子弹都是真的,更何况是个钢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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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影厂食堂的夜灯亮起时,铝盆里的窝头还冒着热气。王厂长把搪瓷缸子往长条桌上一磕:\"都别客气!今儿咱就吃窝头就咸菜,跟志愿军在坑道里一个待遇!\"
沙导夹起一筷子咸菜,眼镜片在灯光下闪:\"苏科长,白天那坑道抹机油的主意绝了!老兵看了直拍大腿,说就是这股子油馊味儿!\"
苏青啃着窝头,想起白天在坑道里蹭了一身机油:\"沙导,我瞅着爆破的碎石还得砸点豁口,真战场的石头能把军靴割破。\"
\"有道理!\"王厂长把窝头往桌上一拍,\"小李!明儿让道具组用锉刀锉石头!\"
许大茂正扒拉第二块窝头,听见\"道具组\"三个字,突然凑到王兵跟前:\"王导,您拍《白毛女》时,喜儿扎红头绳那场,是不是真用红头绳?\"
王兵抹了把嘴,笑道:\"咋不用真的?那红头绳还是我爱人的嫁妆呢!\"
\"哎哎,\"许大茂眼睛发亮,\"我妈说看《白毛女》时,见着黄世仁就想拿鞋底拍银幕!\"他突然瞅见斜对角坐着的陈强,噌地站起来,\"陈老师!您演黄世仁时,有没有被观众丢烂菜叶?\"
全场突然安静,陈强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王厂长刚要开口打圆场,陈强却哈哈大笑:\"丢菜叶?在沈阳巡演时,有位老大娘举着拐棍追着我骂龟儿子!\"
哄笑声瞬间炸开,许大茂脸红得跟煮熟的虾:\"陈老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我妈说您演得太坏了,她看完三天没吃下饭!\"
\"不坏咋叫反派?\"陈强放下筷子,\"当年拍黄世仁逼债那场,我故意把算盘珠子打得跟丧钟似的,水华导演说就得这股子狠劲儿!\"
苏青看着陈强眼角的皱纹,\"陈老师,\"他举起搪瓷缸子,\"咱工人看电影,就盼着看见真坏人和真好人,您这黄世仁,比咱厂的黑心包工头像多了!\"
\"说得好!\"王兵端起缸子跟他一碰,玉米粥溅了出来,\"所以《上甘岭》就得真!刚才苏青说的爆破碎石得有豁口,这就是真!\"
沙导掏出小本本:\"苏青,你再说说,工人在井下干活,除了工具乱扔,还有啥细节?\"
苏青想了想,想起李庆祥淬火时总爱哼跑调的军歌:\"得有动静!咱锻工车间,锤子砸在钢上啥声,风镐钻在石头上就得啥声,不能跟敲梆子似的!\"
\"对!\"沙导唰唰记着,\"声音得有敲钢性的真声响!\"
王兵插话说:\"说真的,苏青您拍《长江大桥》时,让那么多工人跳江,不怕出事?\"
\"这您就不知道了,大场面都是实拍,我带着大茂去武汉直接对着现场拍的!\"苏青抹了把嘴,\"真弄假的,拍出来的浪花都是假的。就跟您拍《白毛女》,喜儿不真哭,观众能跟着掉泪?\"
王兵突然站起来,端着缸子敬他:\"兄弟!你这给了启发,我原来都是觉着有啥想拍的,都是在厂里搭景,现在想想真笨,想拍啥,就找场景真拍,偷偷拍,演员都不用找!\"
食堂的吊扇\"嗡嗡\"转着,吹得灯影直晃。
许大茂捧着窝头蹲在陈强身边,听他讲\"被拐棍追着骂\"的趣事,时不时发出傻呵呵的笑。
散席时,王厂长拍着苏青的肩膀:\"走!带你去看胶片!今儿沙导刚拍出来的坑道戏,就等你挑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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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正常拍摄中,苏青终于等来心念念爆破,上甘岭最后一场爆炸戏。
长春片场的日头晒得地皮冒烟时,苏青跟着沙导钻进伪装网。远处的爆破点堆着半人高的沙袋,道具组正往碎石里埋炸药——那些用锉刀砸出豁口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苏科长,\"沙导递过耳塞,\"今儿拍美军轰炸坑道,咱试试你说的真碎石!\"
许大茂趴在三脚架后,摄像机镜头对准模拟的38度线。苏青蹲在他旁边,看着穿卡其制服的美帝军人苏联演员往脸上抹锅灰——王厂长说这是跟苏青学的滚两身土。
\"各单位注意!\"场记板\"啪\"地敲响,沙导的喇叭声刺破寂静,\"预备——炸!\"
爆炸声骤起时,苏青下意识抱头。碎石混着沙土冲天而起,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见这大场面,电视电影里看的哪有真家伙来的震撼。
许大茂的摄像机跟着爆炸气浪晃了晃,却稳稳地捕捉到\"志愿军战士\"翻滚的身影——那些被气浪掀飞的石头,果然带着狰狞的豁口,砸在假坑道上发出\"哐当\"巨响。
\"停!\"沙导从掩体后探出头,眼镜片上全是土,\"苏青!快看回放!\"
放映机\"沙沙\"转动,银幕上的爆破画面让苏青瞳孔骤缩——碎石擦着演员脸颊飞过,扬起的烟尘里,有人的军靴被石块割破了鞋底。\"就是这味儿!\"
许大茂突然指着画面角落:\"苏哥!那石头砸在钢盔上的火星子!\"
苏青凑近一看,果然见钢盔边缘迸出几点火花。\"这得是真钢盔!道具钢盔是铸铁的,砸不出这火星!\"
沙导在一旁记着笔记,突然抬头:\"苏青,你说咱要不要让演员真吃冻土豆?昨儿拿糖块充数,老兵说嚼着像棉花!\"
\"必须真吃!\"王厂长大手一挥,\"我让食堂冻了两筐土豆,硬得能砸核桃!\"
午后的片场像个蒸笼,苏青跟着道具组往\"战壕\"里搬木头。他摸着那些带着机油和泥土的木板。
又一次爆破响起时,苏青没戴耳塞。他看着气浪掀起的碎石,听着\"枪声\"与\"爆炸声\"交织,突然觉得这片场与武汉长江大桥的工地重叠了——同样的汗流浃背,同样的用真家伙干真活儿,只不过一个用钢钎筑桥,一个用枪杆子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