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青砖地面凝着霜。
中堂门厅整整齐齐站满了人,目光集中在最前面的少年族长上,放野三年,眉宇间的青涩褪去,尽显沉稳。
素灰长衫下摆被晓风撩起涟漪,领口磨出月牙白边,三粒盘扣严整地扣到喉结下方,他垂眸整理袖口,手腕骨节在薄衫下若隐若现。
“族长,这次放野你收获最好,大祭司一定会奖赏你。”
身后的灰头土脸的少年小声嘟囔着,语气里满是羡慕。
张海客看他一眼,“你也不错,青釉魂瓶,价值不可估量。”
“那也没有那份帛书厉害啊,研究价值高得咧,客哥,你说大祭司会不会一高兴,就把权责交……”到族长身上。
张九日轻咳一声,制止了越来越放肆的言语,“来了。”
话音刚落,站在最前方的张起灵停下整理袖口的动作,手指蜷缩在里侧,睫毛轻颤,抬眼望向走在回廊上的青年。
霜色狐裘裹着嶙峋肩线,银狐尾被风轻轻抚开,扫过脖颈时,暴露出比月光更易碎的苍白,唇色是甜白瓷浸过药汁的淡褐,开裂处洇着新咳出的血色。
病弱之姿,却能撑起整个家族,他一来,无人敢发出声音,就连眼神都不敢多停留半分。
别看大祭司待人温和,可近几年不知怎么,手段狠辣,不喜于色,这病皮下藏着的凶兽半点都不能亵渎。
张起灵微微蹙起眉头,族长似乎更瘦了些。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任何细节都不放过,胸腔内的阵阵鼓鸣逐步攀升,手指不着痕迹的缩紧。
老板在回廊口站定,像个白玉雕像,半分表情都没有,他垂眼望向一众少年面前拿回来的战利品,开口:“报名。”
张起灵嘴角扬起弧度立即拉平,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张海客、镇墓兽印。”
“张九日、古玉卣。”
……
“张起灵、战国帛书。”少年嗓音清冷,在一众放野的孩子里,显得格外不同,他开口之后,安静的中堂门厅下爆发出低低地议论声。
“不愧是族长,居然是战国帛书,看样子那上面,应当是个古墓……”
“大祭司向来宠爱族长,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奖赏”……”
谁都知道,话里的“奖赏”是指族长权力。
“帛书?”大祭司眉梢一挑,似乎没听到底下的议论声,来了兴致“拿过来。”
他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就等着族长亲自拿过去。
少年拉平的唇角又有上扬的趋势,拿着木匣子就上前,一靠近大祭司,就能闻到那浓郁的果香,夹杂着些药味儿,他身上将木匣子送到青年面前,看着白玉指尖拉开匣子,取出那保存完好的帛书。
“的确不错。”大祭司看了几眼,就放回去,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弯了弯唇,“收获丰富,可是族长还记得张家放野是为了什么吗?”
“一是锻炼心智能力,二是取回价值颇高地冥器,帛书不算其中,你作为张家族长,理应起表率作用,而不是投机取巧,这一次就罚你禁足七日,下不为例。”
张起灵愣住了,所有族人都愣住了,一时间空气安静的可怕,刚才还羡慕族长那个少年也微微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只觉得不公。
“大祭司,他是族长!哪有罚族长禁足的啊,你不是在僭越权力吗?”
张海也直接捂住他的嘴,他看向大祭司,眉毛紧皱,同时压低声音,警告他:“再乱说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大祭司虽说是前任族长,可在他心中就是族长,地位不可撼动,相信每个人心中都对他敬重有加,今日的事,他明显在针对新任族长,明明大可不必。
上次假死,神化起灵,为的就是给张起灵铺路,怎么会突然针对他呢?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他想到的,其他族人也想到了,准备静观其变,观望大祭司的态度。
除了这个蠢货分不清局势,敢指责祭司,实属大逆不道。
“僭越?”青年低笑一声,看起来温温柔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的,“小族长还未成熟,我代行族长之责,进行赏罚有何不可?”他扫视一圈,语气冷下来:“就算我一直不给他权力,你们还想杀了我不成?再有一人敢说闲话,按族规处置。”
话音刚落,大祭司就转身离开,衣袍扫过过少年族长的膝头,轻轻地,挠了一下。
放野拿回来的冥器本不用奖赏,谁都看得出来大祭司在小题大做,甚至部分族人小声议论着,大祭司是在打压族长,争夺族长之权。
张海也额心一跳,刚要开口,身旁的张九日就压住了他的肩膀,摇头。
人群中,一道影子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大祭司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剩下的我们别管。”
老板刚踏入房中,就吐了口血,衣摆都染上一抹红,他擦了擦唇边的血,坐在书案前,拿出抽屉里地蒸枣,一口吃掉。
天天吐血,用枣补一补吧。
【老板,你要不要去安慰下那孩子?】张瑞山刚刚看得清楚,小族长眼里满是老板,罚他禁闭七日,感觉他要碎了。
【不用。】
【……老板,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
【不押上筹码,怎会上钩。】
那日,老板忽然问他,零一为什么要投奔汪家,他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他觉得张家不值得你付出性命来守护,因为爱可以爱屋及乌,也可以因为爱而产生恨。”
老板闻言,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我是模仿你的性子来对待他,如果他知道你没死,并且放出神谕者的消息,大祭司性格大变,与新任族长争夺权力,不顾张家死活,流言四起,说我不是张瑞山,你说零一会不会立马过来……杀我。”
“我污了张瑞山的名字,怕是恨不得立即弄死我吧,汪家人不能再苟了,我等不起。”
这些话说完,张瑞山就明白他的意思,老板要利用零一的感情,布下这场杀局。
“老板,你真狠啊。”张瑞山轻笑一声,忽然庆幸自己生前没有招惹过老板这类的人,要不然哪天被算计的连里衣都不剩,他都不知主谋是谁。
不出几日,张家兴起了一阵流言蜚语,大祭司性格变化太大,都说是因为神谕者的身份,实际上的张瑞山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神谕者。
而又在一夕之间,所有流言蜚语消灭,无人再敢议论。
这下,几乎要证实了这流言。
而当事人乐得自在,抱着汤婆子,坐在垫子上,和对面A631下棋。
A631浑身罩的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到脸,指哪个位置,黑子就下哪个位置。
老板大战人工智能,这场棋局有意思得紧,就连张瑞山也看得津津有味。
A631随机应变,老板冷静理智,一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
就在沉迷其中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老板低着头,努力钻磨这场局,他摸索着棋子,刚执起来,指尖就感受到了人的体温。
瞬间,他立即警觉,直接扣住对方手臂,往上一折,却没想到背后的人力道极大,这病弱之躯根本撼动不了半分,反而被握住手腕,挣扎不得。
“族长。”
少年半跪在他身后,缓缓贴近他,宽袖褂子落在青年的手背,额前发丝垂在他耳边。
老板稍偏过头就能看到张起灵的脸,乌黑双眸沉静地盯着自己,像是透过这皮囊在看真实的自己。
刹那,头皮发麻。老板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棋局,到底哪一步错了?
“手很冷。”张起灵长臂一揽,居然揽住了他,收拢臂弯的姿势像合上鎏金椟,将怀中之人与满地狼藉的机关算尽囫囵锁住。
他停留片刻,下巴搁在族长肩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圈到自己怀里,两种不同的味道交融,衣诀相碰。
A631坐在原地不动,黝黑的面具下那双眼似乎一直在盯着他们,像一尊石雕,无法窥其内心。
背后拥抱已经越过安全范围,老板刚要开口说话,张起灵却放下手握住那凉了的汤婆子,起身,发丝缠绕,又分开,连周身的那股冷香也渐渐淡下去。
张起灵倒掉里面的冷水,灌入新的热水,试了试温度,才送到族长手边。
仿佛刚刚只是无心之举。
老板沉默地接过,又沉默地低头看棋局,想到那日的处罚,禁闭七天。
今天是第八天。
还挺听话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莫名有点子心虚,反应过来时,也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他会被张映诺影响心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