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庆典开始。
张家祠堂,青铜鼎焚着香火,青烟袅袅,大祭司穿着繁重的祭祀服,深黑长袍,绣着金丝麒麟兽,乌发散在身后,露出锋利的眉眼,他手中执香,低首静默,朝祖上三拜。
族人肃立中庭,脸上都戴着脏面,共同拜祖,随后很有默契地退到旁边,注视着回廊尽头走来的身影。
曾经地位尊贵的圣婴,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成为张家所有人的灾星。
而他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拿着母铃走进张家老宅最深处那个房间,接受族长的使命。
此刻,他穿过张灯结彩的繁华,走向既定的归宿。
大祭司立于祠堂中央,手中捧着通体漆黑的脏面,当族长走近时,他抬手,将面具缓缓覆于那张清冷的脸上。
“从此,你见山非山,见人非人。”大祭司的指尖在面具眉心一点,“只见因果。”
大祭司为他制作的脏面是深渊的黑洞,吞噬所有光线,神秘不可测,族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咚、咚、咚……鼓点声由舒缓到密集,急促如暴雨,庆典舞者系着青铜铃铛,跳祭舞时,溅出的声波与鼓点融为一起。
戴脏面不言语,却能从古老乐器中感受到庆典的欢快,族民这一次,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大宅院中,篝火缓缓升起。
张海客上前,引着族长走向中央,执起火把,投入熊熊烈火中,火光映照下,脏面更显阴森可怖。
寂静的狂欢达到顶点。
老板站在祠堂外侧,并不前往热闹中,他抬头看向牌匾,静守二字,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色糊了眼,黑发如银丝。
长生为信,以百年为计量单位,塑造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奇迹,一族之首维护族民信仰,守着终极的秘密,一次次接受天授,违背意愿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张家衰落是历史的必然,没有汪家,也会分崩瓦解,因为本质上就是哄骗一代又一代的族人维护那层遮羞布,青铜开,陨玉碎,人类秩序不复存在,疯狂夺掠争抢,高等文明与远古祭祀碰撞,分割成大大小小的部落族地,相互残杀。
信仰是假的,族人是真的,耳畔是喧嚣的鼓乐,至少这一刻,他们确实是开心的。
千面杂货铺中,天秤缓缓平衡,却在平衡的瞬间,往委托人那边不断倾斜。
老板回过身,看向张家的族民,唇角勾了勾。
张起灵站在人群中,面具下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不知为何,他总感觉离他越来越远,本能抬脚朝老板靠近。
却在这时,篝火轰然一跃,阻隔了他们,眨眼间,张瑞山已经戴好脏面,抬脚往这边走。
信仰、族人、宿命……他甘愿以身入局,用尽所有换一个完好的结局,以死为祭。
张起灵神色一顿,感觉这时的大祭司,很陌生。
雪忽然下得又密又急。
长街寂寂,唯有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声在风雪中飘荡。张怀生站在摊前,摸出几枚铜钱,接过那串鲜红的糖葫芦。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裹进衣襟,贴着心口放好,仿佛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珍宝。而后,他转身踏入风雪,大步朝长白山走去。
起初只是快步,可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竟成了狂奔。风刮在脸上如刀割,雪粒钻进领口化作冰水,可他全然不顾。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族长了。
那封只有“归族”二字的信被他贴身藏着,纸页早已被指尖摩挲得发皱。接到信时,他欢喜得浑身发抖,可越是靠近张家,心里越是忐忑。
思念像野火,烧得他胸口发烫,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以至于连身后的杀意都未曾察觉。
刀锋刺入胸膛的瞬间,他竟没觉得疼,只是愣了一瞬。
温热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视线模糊前,他恍惚看见了族长,仿佛那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
——族长在等他。
这个念头如惊雷劈进脑海,张怀生猛地清醒,反手抽刀,刀刃划破偷袭者的喉咙。滚烫的血溅在脸上,他胡乱抹了一把,将糖葫芦往衣襟深处塞了塞,冷笑道:“姓汪的,阴魂不散。”
话音未落,刀光已起。
雪地化作修罗场,红与白交织,刀锋破空之声混着零星的枪响。张怀生浑身是血,脚步踉跄,却仍死死握着刀。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族长还在等他。
鼓乐喧嚣,篝火熊熊。
张瑞山忽然心口一疼,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耳鸣阵阵,眼前浮现的却不是庆典的火光,而是一片猩红。他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指尖触及冰冷的脏面,才猛然回神。
怀生……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了又滚,终究没能出口。
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打开。风雪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一个血人踉跄着踏入火光之中。
张怀生站在那里,浑身是血,却还在笑。他望着人群中央的张瑞山,嘴角扯了扯,像是要说什么,可一张口,血就先溢了出来。
张瑞山浑身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本能地向前迈步,一步、两步、三步——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停住。
一行行族规在脑中浮现,如同丝线禁锢着他的全部。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窒息般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胃部痉挛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张怀生看着他迈出的那三步,忽然就红了眼眶。泪水混着血水滚落,他却还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够了,有这三步,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朝族长奔去。可伤势太重,脚步越来越沉,最后一步时,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张怀生跌进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他死死抱住族长的腰,把脸埋进对方肩窝,泪水彻底决堤。
“族长......”
他呜咽着,一遍遍唤着,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能叫出口的份都补回来。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二人的衣袍,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抱得更紧,生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
张瑞山手臂发颤,想要将人抱起疗伤,可刚一动,怀生就惊慌地收紧双臂:“别推开我......求您......”
面具之下,青年眼眶通红,摇头的幅度微不可察。
怀生却误会了,泪水落得更凶,他从怀中拿出那串糖葫芦:“族长…糖葫芦…甜的…”
张瑞山浑身一僵,克制不住的爱欲冲枷锁,不断滋生。
怀生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夹杂着一道模模糊糊的声音,族长再叫他:“怀生。”
紧接着,后颈传来轻微的刺痛。怀生眼前一黑,手臂无力滑落,却仍固执地勾着族长的衣角,不肯松开。
张瑞山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他亲手撕开怀生染血的衣衫,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外面,雪还在下。
那串沾血的糖葫芦静静躺在雪地里,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像一颗颗凝固的血泪。
张起灵愣愣地站在雪中,他从没见过的……族长会对一个人这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