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呼隆呼隆划破寂静的长道。
头等包厢内,昏黄的壁灯在上铺投下温暖的光晕,青年背对着过道侧卧,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腰间,呼吸均匀而绵长。
副官阿福进来时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他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陆建勋,他看了眼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又望向上铺那个难得安睡的身影,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这段时间陆长官几乎把自己逼到了极限,白天在军部处理交接事宜,夜里还要批阅公司文件,像块被拧到极致的海绵,硬生生从每一分钟里榨出时间来,就为了能在抵达长沙后心无旁骛地做事。
唯一休息的时间就是在去往长沙的路途中,阿福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正冒着热气,陆建勋其实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是他不太想动。
包厢门又被拉开,一道高跟鞋的声响传了进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位尹家的大小姐——尹寒。
她刚踏进一步,副官阿福就如临大敌般霍然起身,宽阔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床铺前,偏头示意她出去。
尹寒小声道:“我来找未婚夫,你无权干涉!”虽是气音,却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阿福额角青筋暴起,伸手就要拦人,尹寒灵巧地侧身躲过,裙摆旋出漂亮的弧度:“好大的胆子!我家夫君都没发话,你倒先动起手来了?”
“要吵出去吵!”阿福被她一口一个“夫君”激得咬牙切齿,声音压得极低。
两人你推我挡间,尹寒一个不慎,手肘撞上了小桌边缘——
盛满热水的玻璃杯应声落地,滚烫的水花四溅,就在热水即将泼洒到尹寒手臂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斜里伸出,拎着她的后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堪堪避过这场意外。
尹寒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陆建勋近在咫尺的俊脸,青年雪白的衬衫领口微皱,黑发间翘起一撮不听话的呆毛,偏偏那双眼清明冷冽,哪有半分刚睡醒的朦胧。
她被轻轻放到安全处,看着陆建勋蹲下身处理狼藉,水珠顺着他绷紧的小臂线条滑落,在军装袖口洇开深色痕迹。
“爷,我来。”阿福箭步上前,动作利落地收拾残局,目光触及陆建勋湿透的袖管时,副官脸色骤变:“您烫伤了!”
陆建勋侧身避开他探来的手:“水凉了。”
阿福的目光在陆建勋的袖口逡巡片刻,那深色的水渍分明还冒着丝丝热气,但见长官神色如常,终是将疑虑咽了回去。
“叫人把下铺收拾了。”陆建勋用下巴点了点那片狼藉。
“是。”阿福低头应道,声音闷闷的。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指勾住了陆建勋的袖口,尹寒仰着脸:“我不是故意的......”
陆建勋垂眸,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回:“我知道,是阿福的错。”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阿福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却还是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属下冒犯了。”
尹寒端出大小姐的宽宏大量:“本小姐原谅你啦!”却在转身时,趁陆建勋不注意,冲阿福吐了吐舌头,得意地扬起下巴。
阿福盯着她嚣张的背影,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
包厢门再次被推开,黑瞎子端着精致的食盘晃了进来,几块小巧的奶油蛋糕在盘中微微颤动,他墨镜后的眼睛眯起,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的剑拔弩张。
“就剩这点能入口的了。”他将食盘放在陆建勋面前的小桌上,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特意给你留的。”
陆建勋低低“嗯”了一声,拿起银匙的动作比平日慢半拍,舀起的奶油沾到唇角也浑然不觉,仍微垂着眼睫,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平日里锐利的眉眼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呆气,像是锋利的剑刃被收进鞘中,难得温钝。
黑瞎子盯着他,目光在他沾了奶油的唇角停留一瞬,喉结微动。
尹寒双手托腮,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青年修长的脖颈线条,微微滚动的喉结,还有军装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弧度,都让她心跳加速。更重要的是待在他身边真的超有安全感!
“要吃吗?”陆建勋被盯有些不自在,突然将食盘推到她面前,声音里还带着刚醒的鼻音。
“夫君最好了!”尹寒双眼放光,甜腻的称呼让阿福瞬间黑了脸。
黑瞎子嘴角的笑意也淡了几分,指节无意识摩挲着食盘边缘。
陆建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称呼他纠正过无数次,奈何她充耳不闻,索性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包厢。
黑瞎子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背影,忽然定格在对方右臂,湿透的白衬衫半透明地贴在皮肤上,底下赫然是一片被烫红的痕迹。
火车在铁轨上摇晃前行,走廊的红地毯随着车厢摆动起伏不定,踩上去如同踏在棉花上。冷风从车窗缝隙钻入,比包厢里更添几分寒意。陆建勋扶着金属扶手稳住身形,窗外飞逝的景色在他眼底模糊成一片灰棕。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温热,他眉头一蹙,立即转身向洗手间快步走去,脚步略显凌乱。
镜中的自己狼狈不堪,鼻血如注,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雪白的衬衫前襟已被染红一片,冰凉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却止不住越发汹涌的血流,眩晕感袭来,他不得不撑住洗手台边缘。
门轴转动声突兀地响起,黑瞎子高大的身影挤进狭小的空间,反手锁门的动作一气呵成,镜中映出他紧皱的眉头,陆建勋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继续低头冲洗。
黑瞎子看他粗暴的处理方式,突然上前,结实的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将人带进怀里,湿冷的后背贴上他温热的胸膛,“你这样只会越流越多。”
陆建勋眼前阵阵发黑,眩晕感让他几乎站不稳。镜中映出衬衫上刺目的血迹,很烦躁的嗯了一声,“你有什么办法。”
黑瞎子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突然将他转了个身,单手扣住他双腕按在墙上,陆建勋下意识挣扎,却因失血无力挣脱,只能任由对方压制,苍白的脸上,血迹更显触目惊心。
“举着手,别动。”黑瞎子声音低沉,唇角虽勾着,却透着一股危险的意味。
陆建勋虚弱地“嗯”了一声,乖顺地任他摆布。血滴的少了,但还是顺着下巴流到了锁骨,染红了衣服,他再次挣扎。
“老实点。”黑瞎子有些不悦。
陆建勋抬眸,对上他的墨镜,“脏了。”
黑瞎子扫了眼被血染红的衣领,单手拧湿毛巾,动作粗鲁却小心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湿冷的毛巾掠过下巴,滑向锁骨,再往下——
陆建勋哆嗦一下,他皱眉:“冷。”
黑瞎子动作一顿,烦躁地扔下毛巾,他刚想开口,怀里的人却突然脱力般靠了过来,温热的呼吸透过衬衫传来,黑瞎子下意识收紧揽在他腰上的手:“很难受?”
“……还可以。”陆建勋反应很慢。
黑瞎子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时间在狭小的洗手间里缓慢流逝,约莫十分钟后,陆建勋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黑瞎子这才松开钳制,后退半步给他让出空间。
陆建勋虚弱地靠在洗手台边,垂眸扫了眼血迹斑斑的衬衫,眉头紧蹙。他毫不犹豫地解开纽扣,将染血的衣物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霎时间,一副精悍的身躯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紧实的腹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腰线收束出漂亮的弧度,腰窝处凹陷的阴影格外深邃。
然而这具堪称艺术品的身躯上,却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最狰狞的一道从右胸斜贯至肋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黑瞎子的目光在那道致命伤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疼不疼?”
这问题问得突兀,相识两年有余,他从未问过这般矫情的话,某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滋长,让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陆建勋以为他在说方才的鼻血,摇了摇头。黑瞎子没再追问,视线却落在对方烫红的手臂上——在苍白皮肤上格外扎眼。
车厢猛地一晃,逼仄的空间让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黑瞎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指腹下的皮肤烫得惊人:“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不疼。”陆建勋垂眸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臂,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黑瞎子沉着脸将他的手按到水龙头下。冰凉的水流冲刷着烫伤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水花。
“冷。”陆建勋皱眉。
“忍着。”黑瞎子声音硬得像块铁。
陆建勋:“......”
水声哗啦中,两人谁都没再开口。
陆建勋觉得冲得差不多了,正想抽回手臂,却听见黑瞎子沉声问道:“多久了?”
“嗯?”陆建勋一时没反应过来。
黑瞎子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墨镜后的目光如有实质:“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狭小的洗手间里,水声滴答。陆建勋向后靠在冰凉的墙面上,语气轻描淡写:“记不清了。”
“你的五感在衰退。”黑瞎子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声音压得极低,“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嗯。”陆建勋的反应平静得不像话,后脑勺抵着墙壁仰头看他,忽然伸手探进黑瞎子的皮衣内袋,熟门熟路地摸出一包烟,叼了一根在嘴边。
黑瞎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都这样了还抽?”
陆建勋就着他的力道晃了晃烟卷,眼里带着几分戏谑:“都要死的人了,还不让抽根烟?可怜可怜我吧,瞎子。”
黑瞎子盯着他那双含笑的眸子,胸口没来由地一阵发闷,沉默片刻,终究是松了手,划亮一根火柴,跳动的火苗映在两人之间,将陆建勋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暖色。
“就这一根。”黑瞎子咬着后槽牙警告,将火苗凑近。
陆建勋低笑一声没再说话,垂眸专注地吞吐烟雾。
狭小的空间里,青白的烟丝在他唇边缠绵缭绕,将那张苍白的脸衬得愈发朦胧,黑瞎子一时恍惚—或许是烟雾迷了眼,竟觉得此刻的青年格外性感,从微微滚动的喉结到夹烟的修长手指,无一……
这个念头刚起,黑瞎子便烦躁地摸出根烟咬在齿间。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只有两缕青烟在狭窄的洗手间里交织升腾。陆建勋忽然抬眼,透过烟雾对上黑瞎子的视线。
黑瞎子猛地别过脸,将烟头按灭在洗手台上,金属台面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陆建勋眉梢微挑,指尖一捻掐灭了烟,他忽然问道:“找到了吗?”
黑瞎子背对着他整理皮衣,狭窄的空间里,镜面清晰映出青年歪头浅笑的模样。“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陆建勋的声音带着烟熏过的哑,“别告诉我,你专程回国就为了逮我回去。”
整理衣领的手指一顿,黑瞎子忽然低笑出声:“小崽子还挺敏锐。”
陆建勋也跟着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在黑瞎子回应之前,他忽然转移话题,“你说,对你来讲,我是不是你漫长人生里...”他顿了顿,眉头轻蹙,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一粒微不足道的……”
黑瞎子转身,墨镜后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良久,他开口:“是酒心巧克力。”
“外面甜,里面烈,后劲还特别大。”
陆建勋明显怔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始料未及的错愕,这副罕见的呆愣模样让黑瞎子莫名心头发痒,“怎么?”
“只是没想到...在你那儿,我居然能混个‘酒心巧克力’的待遇。”陆建勋故意学着黑瞎子的腔调,尾音拖得绵长,“还以为顶多是颗快过期的水果糖。”
镜子里,青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鲜活气,眼尾微微弯起,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漏进些许天光。
黑瞎子盯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弧度,忽然觉得指尖发烫。
陆建勋突然打了个寒颤,先前被冷水冲刷的手臂泛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连带着肩胛骨都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想环抱住自己,却在动作前被一双手臂更早地圈住。
“冷?”黑瞎子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不再是戏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他宽大的手掌覆上陆建勋裸露的后背,掌心下的皮肤冰凉,肌肉紧绷得像块石头。
陆建勋试图挣开,声音有些发紧:“松手,水汽太重了,出去就好了。”
黑瞎子没理会他的推拒,另一只手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侧过头,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耳后和颈侧,又顺着脊椎的线条向下探去。指腹在冰凉的皮肤上按压,感受着底下细微的、不自然的颤抖。
“不是水汽,”黑瞎子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判断,“是体温在往下掉。”他想起那件被扔掉的染血衬衫,想起他靠在墙上时过分的平静,想起那句轻飘飘的“记不清了”和“不疼”。所有零碎的线索瞬间串成一条冰冷的线。
陆建勋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睫毛低垂,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黑瞎子松开他的下巴,手却滑到他后颈,拇指重重按在某个穴位上。陆建勋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软了半分,全靠黑瞎子揽在他腰上的手臂支撑才没滑下去。
“你干什么!”陆建勋终于带了点怒意,声音却因为身体的脱力而显得虚浮。
“看看你这‘酒心巧克力’的芯子是不是快冻硬了。”黑瞎子语气低沉,拇指的力道带着一种探查的意味,在他后颈的皮肤上摩挲按压,“五感衰退…体温异常…陆建勋,你这‘记不清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竭的药效在反噬?还是别的什么?”
他俯身,墨镜几乎抵上陆建勋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或者,你瞒着我的,远不止这些?”
火车猛地一个颠簸,陆建勋整个人被惯性甩进黑瞎子怀里,额头撞上他坚实的胸膛。那一下似乎耗尽了他最后强撑的力气,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黑瞎子皮衣的前襟,指节泛白。
黑瞎子稳稳地托着他,感觉到怀里身体的凉意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低头,只能看到陆建勋乌黑的发顶和紧绷的下颌线。
青年沉默着,像一座正在被风雪侵蚀的孤峰。
狭小的洗手间里只剩下火车单调的轰鸣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方才那点暧昧的糖衣被彻底剥开,露出底下冰冷而沉重的真相。
黑瞎子没再追问,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里冰凉的身体箍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股从内里透出的寒意。
良久,陆建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声音闷在皮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去。阿福该找来了。”
黑瞎子没动,只是用下巴蹭了蹭他微凉的发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回包厢。但这事儿,没完。”
门外突然传来粗暴的砸门声:“里面的人死透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吧?”
陆建勋挣脱开来,刚要去拧门锁,就被黑瞎子一把扣住手腕,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从裸露的胸膛到腰线,最后定格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就这么出去?”黑瞎子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
陆建勋不解:“怎么?”
“容易引起误会。”黑瞎子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
“都是男人,能有什么误会?”陆建勋失笑。
黑瞎子顿了顿,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悦,突然逼近一步:“两个男人能做的事…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说罢利落地脱下外套,带着体温的外套严严实实裹住他裸露的上身,“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