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羲之来主理土断之事,是一个司马昱和桓温都能接受的结果。
司马昱相信王羲之的人品,认为他不会倒向荆州那边;
桓温则相信王羲之的能力,认为他不会徇私,肯定能将土断做好。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原会稽内史王羲之调任尚书仆射,负责推行土断。
三省制度在这个时代还只是初具雏形,职权并不明确,九卿和尚书的分工也有些混乱,王羲之的尚书仆射,远没有后世那么风光。
他当年还拿这个职位讥讽过王述,认为王述只配在尚书省做个尚书,等老了就可以熬到尚书仆射了。
现在回旋镖打回来了,他自己倒成了尚书仆射。
不过同样的官职,尤其是中央官员,权力的大小还要看由谁来做,王羲之这个尚书仆射有司马昱和桓温的支持,就不只是清贵了。
没有参加朝会的王羲之收到朝廷的任命,心情有些复杂,尤其是看到在自己面前十分得意的儿子。
王凝之主要是为穿越后做成的第一件事高兴,桓温的土断本应是在几年之后才进行的,如今被他提前了。
重编户籍的意义很大,毕竟这还是农耕社会,人口数量就是国力的象征。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到底参与了多少?”王羲之开始逼问儿子。
“全部,”王凝之需要展示自己的能力,所以并没有遮掩,坦白道:“从阿耶不想做会稽内史,我主动要求来京城开始,后面的每一步基本都在计划之中。”
王羲之有些不明白,“你就这么相信桓元子会配合你?”
“不是他配合我,而是我配合他,”王凝之纠正了父亲的说法,“不管是北伐,还是土断,这些都是他想做的事情。”
“那你又怎么确定相王会同意让我来主持这件事?”
“因为阿耶人缘好,”王凝之笑道:“大家都信得过你。”
王羲之叹了口气,当年他的岳父郗鉴让他调解伯父王导和老上级庾冰的矛盾,他没答应,几十年后,他又夹在了司马昱和桓温中间,真是逃不掉的宿命。
但他还有个问题:“我再问一遍,你真是我家二奴吗?”
“当然是了,只是上次大病之后,总觉得脑子里面的东西变多了。”王凝之很无奈,他只能这么回答。
王羲之将信将疑,关于神鬼之事的猜测,终究是没说出口。
桓温在京城待了半个月,见了些老朋友 ,就准备回去了。
收复洛阳的事,还需时间准备,今年是肯定来不及了。
王凝之没有和桓温一起前往荆州,他会在京城过完这个年,再过去上任。
桓温征辟他为大将军府掾的事,已经确定下来,司马昱对此有些不满,但想到王羲之还在京城,也就没说什么。
二王之争总算是告一段落,朝廷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在这件事情中,王凝之大大地露了回脸。
在百姓眼里,他是敲登闻鼓为父鸣冤的大孝子;在世家眼里,他借桓温之手,帮父亲王羲之解围,夺得朝中要职。
出风头的代价就是他开始收到各种邀约,大家都想亲眼看看这位琅琊王家的后起之秀。
王凝之很头疼,因为这些邀约不是喝酒听曲,就是玄学清谈,京城人的快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好在来京城之前,他刚被谢道韫培训过,一般场合还能应付。
就这么虚度了一个多月后,王凝之在荆州没见到的那个人返回了京城。
郗超,字景兴,小字嘉宾,王凝之的大舅郗愔之子,在司马昱的抚军将军府入仕,然后转投桓温帐下,目前担任大将军府参军。
以前的王凝之可没法和郗超相比,自幼便卓尔不群、放荡不羁的郗超善于清谈,一直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和王述家的王坦之齐名,时称“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要知道郗超可比王坦之还小六岁,这么一比较,年纪夹在两人中间的王凝之真成豚犬了。
郗超这次是回京看望父母,自然也得上门拜会王羲之这个姑父。
“上次阿兄去江陵,我恰好不在,没能帮上姑父,特来请罪。”留着美髯的郗超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一点。
王羲之向来不喜欢这个脱离中央、投奔桓温的侄儿,但眼下自己亲儿子都去了,他没立场再说什么,叹道:“你们兄弟真不让人省心。”
王凝之笑嘻嘻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王羲之则是一脸的嫌弃,“都去吧,别在我这碍眼了。”
俩表兄弟被撵出来,进入王凝之的小院。
看到眼前别具一格的桌椅和茶具,郗超好奇地上前打量。
这个时代一般是席地跪坐,好一点也就垫张席子,招待客人的坐具叫塌。
塌按大小分为坐塌和卧榻,所以“徐孺下陈蕃之榻”不是说徐孺子上了陈蕃的床,而是说陈蕃专门为徐孺子准备了一张坐塌,平时挂墙上,只让他一个人坐。
郗超指着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高脚椅问道:“阿兄,这是何物?”
“加高的胡床而已,”王凝之笑着解释,“我不耐久坐,所以找人定做了这套,仓促之间,有点粗糙了。”
胡床就是马扎,可以折叠的那种,人坐在布上面。
郗超点点头,又指了指那套青瓷茶具,“这套酒器倒是有些别致。”
“这是茶盏,”王凝之有些哭笑不得,“你且坐下,我为你演示一番。”
对于饮茶,郗超并不陌生,桓温还常用茶果招待客人,以示清廉。
但在王凝之眼里,那玩意根本不叫茶,应该算药,因为煮茶的时候,除了茶叶之外,里面还加了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等香料,那味道可想而知。
自己制茶是不现实了,但家中有茶饼,采用煎茶之法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凝之唤来仆役,燃起一个小火炉,搁上一片薄薄的青石板,将一块茶饼放在上面烘烤,不时地还用竹制夹子为茶饼翻面。
等到茶饼烤到表面出现小疙瘩,同时有清香散出时,将茶饼取下。
仆役撤去青石板,架上铫子,倒入山泉水。
王凝之则将冷却的茶饼放入一个石质药碾,开始碾茶,碾完后,又用一块细纱过筛,去掉里面的残渣。
这时铫子里的水开始出现气泡,王凝之加入一点盐;
等到水完全沸腾后,他用勺子取出一瓢放在边上,用竹夹搅动沸水,投入过筛后的茶粉;
片刻之后,铫子里开始出现茶沫,并渐渐有溢出之相,他再将方才取出的一瓢水倒入止沸,同时撇去黑色的浮沫;
水再次沸腾后,茶沫漂于表面,洁白如雪。
王凝之取出一勺倒入郗超面前的青瓷茶盏里,示意他趁热喝。
郗超看他忙活半天,赶紧双手捧起茶盏闻了下,果然大不一样,又仔细看了看茶沫,这才小饮了一口。
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