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破裂之后,王凝之在乌衣巷住了下来。
在这个依靠车马舟楫传递消息的时代,急是没用的。
他往会稽去了几封信,详细说明京中的情况,让父亲耐心等自己的消息,不要不清不白地就辞官;
舅父郗昙那里,王凝之上门更新了调解进度,既然说是公事,大家就各走各的流程。
至于桓温那边,他犹豫再三,觉得为时尚早,暂时没有联系。
这事目前还停留在二王斗气的阶段,只有等会稽那边的调查结果传回建康,才能有后续的推进。
王凝之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相信王羲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王述的小手段,是知道王羲之骄傲,想以这种手段逼迫他辞职,并不是笃定能拿到什么把柄。
王凝之为了提前堵上了这条道,专门写了几封信,就是强调不能稀里糊涂地弃官。
所以这事大概率会查无实证,或者查到一些不疼不痒、根本扯不到王羲之身上的问题,到那个时候,才是王凝之的反击时刻。
不过事情的发展和他预计的有些偏差。
到了四月,会稽的消息姗姗来迟,在刺史府官员的不懈努力下,居然真查出了一个问题。
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羲之以修禊之名,召集三十五名宾客,加上自家父子七人,一共四十二人,在山阴兰亭进行集会,耗费百万钱。
简单点说,就是假借名目,公款私用,而且金额巨大。
这事要不是发生在王羲之身上,王凝之简直想给王述鼓掌,毕竟这种不良风气确实该打压。
但这是东晋,这么点事构不构成罪名全看朝廷心情。
就拿王述自己来说,他刚外放县令时,因为家里穷,疯狂收受贿赂,被人举报到中央后,王导劝他收敛点,他表示捞够了自然会收手。
然后朝廷就不追究了,王述也真的适可而止,后来一路升迁,反而以清廉着称。
魔幻的背后,是他太原王氏的高门出身。
查出兰亭这桩事以后,王述一面向朝廷上书说明情况,一面责令会稽方面作出解释。
王凝之不担心朝廷判定有罪,而是担心王羲之一怒之下,做出墓前立誓辞官的举动,所以赶紧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去,让父亲不要掉入陷阱。
二舅郗昙那里也传来消息,在御史的介入下,刺史府的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地以权压人,但兰亭之事,确有账目明细为证。
会稽的回复还没收到,京城里又出了第二个意外。
谢奕为亲家王羲之抱不平,上门大骂王述,但王述根本不理他,一直做面壁状,唾面自干。
等到谢奕撒完气离开,王述淡定地坐回原位,跟无事发生一样。
这事传出后,王述的名士风度得到赞赏,口碑大涨,事态往更不利于王羲之的方向发展。
对于岳父帮倒忙的举动,王凝之毫无办法。
紧接着,会稽方面的消息传回京城,王羲之称病,上书辞官,不等朝廷回复,已经离开了衙门,返回王家庄园。
在给王凝之的信中,王羲之让他赶紧回家,不要瞎折腾,做出有损王家颜面的事。
虽然没劝住,但好在没有做出坟前立誓的夸张举动,王凝之稍微缓了口气。
两个当爹的都不省心,只图自己痛快,完全不考虑后果,让王凝之对名士们的任性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不过这么一来,事情总算闹大了,也算如了他的愿。
等了两日,终于到了大朝会的日子,王凝之前往朝堂外,敲响了登闻鼓,一时间整个建康城都骚动起来。
此鼓在武帝司马炎开国时就已设立,又名谏鼓,是方便老百姓直接向中央申述的。
以王凝之的身份,当然不需要走这个渠道。
但他打的是为父伸冤的旗号,顺带着给自己攒攒名望,所以怎么轰动怎么来。
敲完鼓后,王凝之站在原地,任由慢慢聚拢过来的百姓指指点点。
正在朝会中的众人听到登闻鼓响,吃了一惊,等到外面回报是王羲之之子王凝之,便都知道是为何事。
御座上的小皇帝和他身后的太后褚蒜子只作壁上观,这个麻烦事还得司马昱来解决。
匆忙地结束朝会后,司马昱将王彪之、谢奕、王述和王凝之几人召到一起。
司马昱和王彪之都是一副无奈的表情,谢奕则满意地拍了拍王凝之的肩膀,王述依旧面沉如水。
几人坐定后,司马昱率先发问:“朝廷对扬州的调查和王内史的辞官还未做出决断,叔平因何敲鼓?”
王凝之挺直腰杆答道:“州里的调查结果纯属诬陷,凝之自然要为父鸣冤。”
几人纷纷看向王述。
王述言简意赅:“查有实据,兰亭集会用的是公帑。”
“所谓集会,其实是为了上巳节修禊,自当用公帑。”王凝之反问道:“州衙的调查,可有发现因携带歌姬、舞姬之类而产生的额外开支?”
两年前的兰亭,他就在现场,文人聚会,曲水流觞,赋诗而已,所以王羲之才说“无丝竹管弦之盛”。
王述摇头道:“大宴宾客,酒水饮食已十分奢靡。”
“贵客临门,又是为了祈福禳灾,些许酒食不过是基本的待客之道。”王凝之当然不会退让。
好在只是招待吃喝,没有进行别的娱乐活动,所以他可以咬定大家就是为了修禊而来,并非公款聚会。
钱花多了很正常,大家都什么身份,一应酒食自然得讲究。
至于现场赋诗,那更没什么好说的,群贤毕至的盛会,难道就坐着吹吹牛?
王述没料到王羲之有个这么难缠的儿子,沉默一阵,又道:“为修禊一事耗费甚巨,终归不妥,逸少请辞,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王凝之起身冷笑道:“请辞一事,足见家父正人君子,当年明府收受赠礼,被朝廷问责之时,便无此举。”
这话超出了辩解的范畴,王彪之立马喝道:“不可无礼。”
谢奕也跟着笑道:“小子狂妄,还不赶紧道歉。”
王凝之就坡下驴,对王述做了个长揖,退回原位坐下。
司马昱不是傻子,看出这两人在拉偏架,知道今日是讨论不出结果了,吩咐王凝之不可再胡闹后,便让几人散了。
初次交锋,王凝之得胜。
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王羲之的会稽内史肯定是做不下去了,由谁接手,他又去哪,都还悬而未决。
想要彻底赢下这场由意气之争引发的门阀斗争,只能让那个男人出手相助了。
远在荆州的桓温,肯定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建康的动静,这边的情况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更有利的是,桓温和王羲之关系不错,常有书信来往,王凝之作为晚辈子侄向他求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岳父谢奕更是桓温的布衣之好,还在桓温手下做过司马,两人交情匪浅。
王凝之以京中之事告一段落为由,向几个长辈告别。
大家以为他是要返回会稽,都有书信让他捎带,内容无非是宽慰王羲之,并让他来京城一趟之类。
王凝之一一谢过,然后快马出了建康,一路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