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二天,王凝之带着李寿、姜顺去见了郭宝的遗孀颜氏。
被接到建康后,谢道韫将颜氏安置在府里的仆役房暂住,郭宝留下一子一女,儿子十一岁,女儿才六岁。
颜氏原是郗家的侍女,年长后由主家安排,嫁给了家中部曲郭宝,在京口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直到被送到王家。
王凝之亲手将骨灰递给颜氏,颜氏接过后,轻声说了句“有劳郎君”。
看着颜氏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细腻的青瓷罐,王凝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姜顺机灵,代替王凝之出言询问:“有什么困难,不妨和郎君说说,是想回京口,还是去会稽,想留在京城也行。”
颜氏低头看着手中的骨灰罐,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站在她边上,儿子一脸悲伤,快要哭出来,女儿还懵懵懂懂,打量着眼前的几个陌生人。
“亡夫是主动要求和郎君出征的,主家也多有抚恤,未亡人十分感激,不敢多求。”
听她谈吐,不愧是郗家出来的,不像寻常村妇,王凝之问道:“阿奴可识字?”
问的自然是她十一岁的儿子。
颜氏微微颔首,“我空闲时在家中教过,勉强识得一些。”
王凝之低头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既是如此,不如就留在京中,让他先跟着我。”
郭宝中年复出,颜氏教子识字,自然不想后代和他们一样,当个部曲佃户之流。
王凝之虽然现在承诺不了什么,但以琅琊王氏的家底,将来让郭宝的儿子当个小吏,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颜氏看向儿子,想征求他的意见。
十一岁的少年郎被迫提前长大,咬了咬嘴唇,两只手无意识地在身前相互揉搓,“那我阿娘和小妹怎么办?”
“就在我院里做些杂活,你们一家人平时还在一起,你觉得可以吗?”王凝之有些心疼这个少年,温柔了语气。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可以的。”
说完又觉得这对答和身份不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母亲。
颜氏十分感激,“但凭郎君安排。”
王凝之面对这孤儿寡母,仍有些不安,说完这些,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便带着人出来了。
“一会你去找管事,让他送些衣物、木炭过来,”王凝之吩咐姜顺,“还缺什么,你再和我说。”
姜顺应了,他到王凝之身边后,做的就是打杂跑腿的活。
李寿跟王凝之快一年了,知道这个小主人的想法,劝道:“郎君不要自责了,既然选择了上战场,那便是生死有命。”
姜顺附和道:“正是这个话,再说郭宝知道郎君如此心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他是为救我而死,自然不一样。”王凝之内心过不去的其实是这个,外加自己的愚蠢。
李寿不以为然,“贱命一条,能换来家人无忧,死了也值。”
郭宝临终,便是不放心家人,手指李寿就是托孤之意,眼下王凝之安排地极好,他觉得亡友可以安息了。
卑微之人,命如草芥,能卖出高价就算死得其所了。
王凝之理解,但有些难接受。
永和十二年的岁末,京城里最大的事,是在派大臣前往洛阳皇陵后,君臣身着丧服上朝,在建康的太极殿遥祭了三日。
新年一到,在位十三年的司马聃终于十五岁了,到了亲政的年纪。
太后褚蒜子下诏还政,退居崇德宫,同时手写诏书给众大臣,表示“四海未能统一,五胡叛逆,百姓困苦,希望诸君努力一心,匡扶幼主”云云。
同时,朝廷下诏改元,大赦天下,是为升平元年(公元357年)。
不过司马聃亲政之后,并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仍由会稽王司马昱辅政,依旧是那套拖拖拉拉、得过且过的执政风格。
朝廷派去镇守洛阳的王胡之是王羲之的堂弟,接到任命后,正在京城着手组建自己的平北将军幕府班底。
王凝之对洛阳有执念,于是登门拜访这位堂叔,想探听他的打算。
刚到门口,便看到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在那徘徊,一脸的忧虑。
王凝之有些好奇,但顾不上瞎打听,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室内。
王胡之素有风眩之症,就是容易犯晕,最近正好赶上发病期,所以正斜靠在榻上休息。
王凝之上前行礼,“不知叔父身体不适,冒昧打扰了。”
“老毛病了,不打紧。”王胡之看起来精神尚可,”知道叔平参与了收复洛阳一战,正准备得空问下你情况。”
“不敢当,叔父请问,凝之知无不言。”
“洛阳城墙如何,百姓如何?”
王凝之苦笑,看样子他是啥情况都不知道,于是回道:“城墙坍塌,修复非一时之功,百姓四散,几乎无耕种之地。”
王胡之听后倒也不惊讶,“难怪桓元子能这么大方地交出来,果然是食之无味。”
“叔父说得是,但弃之可惜,从北方传回的消息来看,氐秦内乱将起,又有姚襄为祸,鲜卑慕容则正在谋划迁都,所以洛阳至少有一年的安全期。”
听他这么说,王胡之咦了一声,怪道:“叔平是来劝我守洛阳的么?”
“正是,”王凝之坦白道:“其实我开始是劝桓公自领洛阳,可惜他拒绝了。”
王胡之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叔平的分析有些道理,但洛阳孤城一座,朝廷又没有足够的兵力和粮草支持,我也无能为力。”
他虽然接手洛阳,但大可以选择虚领,不用真的置身那片废墟之中。
王凝之接着劝,“洛阳有金墉城可守,叔父可率军驻扎在许昌,再以水军控制周边的黄河、洛水和伊水水道,相互呼应,洛阳便不是孤城。”
王胡之在脑中仔细盘算,然后又开始晕眩了。
王凝之无奈告辞出来,就算这位叔父有心,他这身体去了北边怎么熬得住。
大门外的汉子还在来回踱步,看到王凝之出来,忙上前搭:“在下吴兴沈劲,不知王将军可还安好?”
王凝之停下脚步,这人的名字有些耳熟,但一下想不起来了,“你来找王将军何事,没人帮你通报吗?”
沈劲见他好说话,赶紧解释:“我是才接受任命的平北将军府参军,想过来问下王将军何时北上,下人说将军病了,概不见客。”
“将军确实身体不适,你过几日再来吧。”
沈劲听他这么说,双手握拳使劲挥了下,尽显沮丧和不甘。
王凝之没有理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了。
“你是沈充之子沈劲?”
沈劲听到这话,脸色突然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