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京城,王凝之仍然会有恍如隔世之感。
北方的硝烟淡不可闻,繁华的建康城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王凝之和谢道韫赶回时,谢奕盛大的葬礼已经接近尾声,朝廷追赠镇西将军,择日安葬在建康城南的梅岭。
谢奕是谢裒的长子,二弟早亡,剩下的四个兄弟谢安、谢万、谢石、谢铁都赶回了京城。
至于子侄辈,谢奕自己便留有六子四女,加上几兄弟所出,可谓芝兰玉树,琳琅满目。
王凝之默默地跟在人群之中,守护着谢道韫,两人都没想到,那次隔着车帘的告别,竟然就成了诀别。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难测,任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也是说没就没。
人生无常,当及时行乐,所以很多人不愿出仕,明知五石散有毒还照嗑不误,消极地避世。
落葬的这天,下起了大雨,众人的心情更加愁闷。
王凝之撑着油纸伞,陪着谢道韫站在山下。
虽说魏晋时期的礼教大受冲击,但谢道韫还是选择了遵守,没有上山去,选择在山下默默地送父亲最后一程。
等了半日,谢家众人才从山上下来,大家无言地登上牛车,返回建康城。
雨中的道路有些泥泞,牛车缓慢,一道长长的队伍在阴沉的天地之间穿行。
王凝之正在车中安慰谢道韫,突然感觉车身被撞了一下,探头出去看时,一辆走得歪歪扭扭的牛车正在他们边上。
车夫明显有些慌乱,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拿着鞭子,左一下、右一下地胡乱挥舞。
这时车帘后伸出一根木柱,用力地打在车夫身上,伴随着一声怒斥,“庸奴,要你有何用!”
王凝之听出是谢安的声音,有些错愕,原来所谓的喜怒不形于色,都是还没到那份上。
长兄的死,无疑给了谢安极大的冲击。
王凝之让赶车的刘桃棒帮着将那辆牛车停下,那个车夫明显喝醉了酒,根本控制不住车。
谢安收回了木柱,车帘落下,他没有说话。
王凝之本想下车招呼一声,让他过来同坐,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便招呼刘桃棒回来,自己先离开了。
这种时候,谢安应该不想见外人。
王凝之回到王家休息了几日,基本没有离开过谢道韫。
洛阳的书信一封封地传回,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张平没了万人敌的儿子,又被苻坚收割了一波人口,最终在鲜卑人猛烈的攻势下选择了投降,倒向了前燕。
上党没有了洛阳和野王的支援后,被燕军攻陷,突围而出的残余势力被吕护吃下,他再一次壮大了自己的实力。
王凝之和沈劲的判断一样,吕护之所以不愿意再帮忙,就是想吞下上党的残部后,和燕人来一场决战。
他在上次的胜利和接连的兵力增长面前,有些飘了,觉得自己和鲜卑人有了一战之力。
王凝之自然是不看好吕护,打退一次卖水太傅慕容评就以为天下无敌了,慕容家的双壁慕容恪和慕容垂都还没出手呢。
他回信沈劲,让他派人盯紧吕护的一举一动,一个要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但别牵连到洛阳,毕竟大家隔河相望,实在是太近了。
本来守上党是最合适的,那里有地理优势,只要能拖住,邺城便如芒在背,可惜大家不齐心,断送了大好局面。
谢道韫见王凝之愁眉不展,也知道洛阳的情况不太好,如今丧礼已然结束,便让他先赶回去。
王凝之是很急,但豫州的归属未定,中原又大战在即,为了不让洛阳城为孤城,他必须找谢安谈谈。
对他来说,如果谢安不愿意接手豫州,他更愿意接手的是桓家。
桓温早日夺取大权,还能提前北伐,谢家卡在中间,不过是帮司马家苟延残喘,坐视北方胡人不断壮大。
谢道韫一劝,王凝之从善如流,先来见父亲王羲之。
“阿耶可知朝廷打算把豫州交给谁?”
王羲之知道豫州的归属与儿子息息相关,所以十分配合地回答:“不是桓家,就是谢家。”
王凝之眨了眨眼,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于是又问道:“谢家的话,会是谁?”
“你不是应该希望桓家得到豫州?”王羲之对儿子的摇摆有些疑惑。
“我确实是希望桓家得到豫州,但朝廷肯定不会给,所以想知道谢家会是谁接手?”
王羲之想了想,“按理说该是谢安石,但他不会出山,那就轮到谢万石了。”
王凝之等的就是这句话,忙道:“谢万石名士做派,不能与军士同甘苦,不是合适的人选。”
王羲之咦了一声,怪道:“你的想法居然和我一模一样。”
“谢万石为人,天下皆知,如今中原战事将起,岂能将重中之重的豫州交给他。”王凝之言辞恳切,“希望阿耶能说服相王,要么让谢安石出任,要么交给桓家。”
王羲之不同意交给桓温,但谢万他确实不看好,于是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前去劝说司马昱。
父子俩分头行动,王凝之前往谢府拜见谢安。
时隔几日,谢安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到王凝之过来,还为上次帮着拦下牛车一事表达了谢意。
王凝之坐下后,连道不敢,“谢公不怪凝之唐突才好。”
两人都没什么心情寒暄,于是很快进入正题,王凝之简单地将北方的情况说了下,然后道明来意,“如今中原危殆,希望谢公能顺应民心,坐镇豫州。”
谢安想都没想地拒绝了,“朝廷自有人才,叔平多虑了。”
王凝之也不跟他绕弯子,直白道:“若朝廷愿意将豫州给桓家,我并无二话,但若朝廷还是想谢氏继续镇守豫州,谢公不可推辞。”
谢安重新看了眼这个年轻人,他好像也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地追随桓温?
王凝之被看得有点莫名其妙,“谢公在犹豫什么?”
谢安摇摇头,“我是不会出山的,朝廷不缺人才,谢家也不缺。”
言下之意,自然是谢氏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老三不干,那就老四。
王凝之知道谢安真正在乎的是什么,“鲜卑人不日便将渡河,大战一触即发,需将士们齐心协力,才可能守住疆土,若豫州不测,谢氏十数年的经营功亏一篑。”
这话还稍微含蓄了点,难听点就是豫州丢了,谢家就完了。
两代人加起来二十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